灼灼——临光钓雪
时间:2022-04-30 08:47:49

有那么一瞬间,顾兔怀疑自己到底是在为了讨得父亲欢心而日日翻来覆去弹琴,还是为了不负母亲的期望,抑或者是为了母亲来挽留自己薄情的夫君呢。
顾曦和不忍直视,宁肯去观察满脸呆滞的顾老爷和夫人,他取出早有准备的棉花塞住双耳,然后颇为哀戚的向窗外满园的落叶幽幽长叹。
据说那日长街上纷纷议论,顾宅中当日是不是有人杀猪还没关门。
“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此乃我新作琴曲名为‘沧海横流’,如何。”
“不要埋汰古人词句。”
顾兔理所当然又被关了禁闭。
也许是自己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无事生非,目中无尊长,顾兔掰起手指细数自身罪过,在得过且过没心没肺打发时间的过程中,母亲推开吱呀呀仿佛即将入土的房门。
顾兔扭过脑袋,大被蒙头,闷声道,不见。
顾夫人下手推了推,语气疲惫,你与傅家的公子青梅竹马,关系亲近,老爷已经决定若是对方没有意见那就两家结成亲家。
两家是有那么几分的关系,都是在洛城扎根的大户人家,往上数三代说不定还是世家好友。加上傅夫人几次上门提起此事,连自家母亲也逐渐动摇,直到顾老爷正大光明的放在桌面上,仿佛终于将这个从小说起的打算尘埃落定。
顾夫人呢喃低语像哼唱睡前童谣,老爷与我都觉得那孩子是最好的选择,你俩也有儿时情谊,不比那些素未谋面的新婚夫妻,况且傅夫人也很满意你做儿媳,唤佳偶天成。
蒙在被子下的顾兔传出听不真切的声音:“我不嫁。”
“你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
“觉得傅家公子如何?”
“一表人才,温文尔雅。”
“不喜欢他吗?”
“我与他没有儿女情长。”顾兔翻身而起,眼眶红红,“母亲,我做不来大家闺秀,也做不来贤淑知礼的主母。”
顾夫人抚平女儿的鬓发,眼中存几分不忍:“是我惯坏了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仍旧觉得不公,从小抓在手中自以为牢固的东西如今却空空如也,连使劲的机会都没有。
“你俩还小,只是提前定下亲事,正式完婚应还有三年。”
眼泪珠子一颗颗的掉下来,顾兔连忙低下头,却越发觉得自欺欺人。
“你……当真没有心上人?”
母亲重新问了一遍。她心疼的捧过女儿的脸颊,又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很少会看见她哭成这样,若是没有心上人,又为何会如此伤心委屈。
洛城之中,与傅家公子比肩的同龄男子屈指可数,两人青梅竹马,交情甚笃,还有什么不满呢。
顾夫人的心情随女儿的抽噎一并酸楚起来,她轻声慢语的抚慰,却不知该从何而起。
顾兔的哭泣渐渐平息下去,她问的平静却奇怪无比:“顾曦和知道吗?”
 
第8章
 
顾兔伏在案前写了一早晨的信。
信是给小柳姐姐的回信,讲一些洛城最近发生的趣事,落款仍是俏皮的小兔儿,纸条卷起来塞进竹筒,然后绑在鸽子的腿上,看着它扑棱翅膀往看不见的地方飞远,大约是海河州的方向。
小柳姐姐思念家乡,却也表示一切安好,虽然家中老小关系庞杂,但她也在努力学习相互交好处理家务,似乎还算安宁和气。
顾兔望着高飞的鸽子,又望起伸出墙头的榆树枝条,还有抱琴奋力挂起的红色灯笼。
她恍然回神,今天是上元节。
街头巷尾灯笼高挂,花团锦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破天荒的顾老爷居然在家中常住超过三个月,但不代表父女两的关系有所缓和亲近,顾兔不情不愿拽着顾曦和向父母打招呼,然后兴高采烈跑出家门。
甫一上街就看见一条金黄舞龙当街而过,锣鼓喧天,鞭炮声仿佛就炸在耳边,顾兔捂紧耳朵,对着身边的顾曦和大呼小叫,将姑娘的拘谨矜持完全抛却脑后。
街上人潮如织,顾曦和半护着顾兔离开边上炸开的鞭炮,边琢磨该不该捂紧她的嘴巴。
他们和傅聿还有小梅子约好在灯市见面,只不过还没走多远就已经开始后悔,灯市本就是上元节人最多的地方,倏不留神就会被人流冲散,能不能找到约定的地点还是两说。
顾兔踮脚抱怨什么都不看见,为何今年的人格外的多。
顾曦和回道,可能是因为皇帝经水路下巡江南,而洛城又在必经之道上,难道你没觉得从年前开始城中就变得格外治安严谨,连河堤边的石狮子都翻修了。
虽然口中抱怨,顾兔寻人的心思也没那么急切。自打顾老爷亲自跑到傅府上商量两家儿女婚事之后,她就终日闭门不出,整一个冬天都躲在院落里,最多与邻家的小梅子看书聊天,连顾曦和跑来探望也不乐意出门抛头露面。
顾曦和说她是躲着傅聿。
能躲多久就躲多久,特别是听说傅老爷还不太情愿,对顾兔前年犯下的事情始终没有释怀,所以最终都没有完全敲定,只是暂缓。顾兔乐不可支,当天在院子里扭了一晚上的腰,据说回家探望的顾老爷气得拂袖而去。
顾曦和让她别高兴得太早,傅聿他爹一方面确实是还不满意这个未来媳妇过于闹腾,不够安分,另一方面是希望傅聿能够在京多加历练,暂时不要被这些事情绊住心思,特别是看上去只会添堵的顾兔。
傅伯父当真是我的知己,顾兔如是道。
等到傅聿在京中站稳脚跟,加上傅夫人对你无比满意,你过门确实也是迟早的事。
顾兔垮着脸,傅聿聿就不能不娶我。
这事他做不了主,何况选你总比莫名其妙冒出另一个人的好。
顾兔气呼呼的踹了气定神闲的顾曦和一脚,可惜被对方身手敏捷的躲开了。她手脚并用,将手中剩下的半块油饼和豆浆一并泼了出去,顾曦和你有毛病啊。
顾曦和看着身上的斑斑点点,心疼自己一大早换的新衣,你自己也说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必生气。
顾兔摔门离去。
然后就是上元节了。
他们各自买了一个面具,顾兔把自己藏在鬼脸下,心里抱着不大不小的指望,对方认不出自己倒也不错。
“兔儿。”小梅子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白色兔儿爷,朝鬼脸面具笑了。她身边站着玉树临风格外扎眼的傅聿公子,两人提前抵达约定的地点,看见顾兔之后快乐的打起招呼。
顾兔不禁打量起自己一身新裁的浅粉衣裙,难不成自己走路姿势特异,是怎么认出来的?
四人挤过人流总算聚到一处,兔儿灯太大引人注目,好几个垂髫儿童好奇想要凑过来看一看摸一摸,惹得小梅子有些局促和羞怯。
他们只能放弃灯谜,凭借兔儿爷拨开人群往稍微稀疏一点的地方走去。
小梅子与傅聿并不熟络,四人聚在一起的景象也非常罕见,更别说今天能看见小梅子和傅聿并肩站在一起,也不知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能聊出什么一二三四五。
顾曦和拿出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糖人给两个女孩子一人递了一根,顺手接过小梅子手中过大的兔儿灯,听得小梅子甜甜的道了声谢。
眉眼弯弯,温吞恬静。
顾兔忽然生出想法,小梅子这样的才是温婉可人的水乡女子,人前知书达礼,人后贤淑端庄,与傅聿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登对模样。
傅聿忽然就朝她一笑:“在想什么?”
顾兔心虚作答:“待会儿要放河灯。”
终究是荒唐的想法,别说傅聿和小梅子不熟,就凭一路上两人彬彬有礼教科书般的模范男女相处方式,怎么看都很难想歪。顾兔挽着小梅子的臂弯,莫名的长叹一口气,往河堤走去。
傅聿问:“你们买了面具?”
他们两人跟在两个姑娘后面保驾护航,顺便带着兔儿爷作为吉祥物。顾曦和察觉到自己脑袋上还挂着一个鬼脸面具,回道:“顾兔怕了你了。”
“还特地戴面具防我。”
“没脸见你。”对待好友顾曦和向来不留情面,“听说婚事可能告吹她太高兴以至于没脸见你。”
“那我真是可怜。”
“哪里可怜,我爹上门提起的亲事,你爹当面给拒的。”
“她不愿嫁,我也不强求。”
顾曦和转头看他,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好友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总是云淡风轻,总以为他是事事都不在乎,后来却觉得是事事尽在掌握,那顾兔也在他的掌握当中吗。顾曦和说:“我还以为你势在必得。”
傅聿笑一笑,没回答。他的心思深不见底,想的比常人多,考虑的比常人也多,所以所做所言都比常人往前了几步。
“顾兔嫁给我你不高兴么。”
“又不是我嫁给你,跟我有什么关系。”顾曦和答,他把大兔儿爷扔给双手空空的傅聿,“拿着,我给她们买河灯去。”
“记得也给我买一个。”
顾曦和回头鄙视道:“滚。”
都说将心愿写在纸上放进河灯随水漂流就有可能愿望成真,所以河堤有很多虔诚合十,朝着水上如星光点点荷花灯许愿的年轻人。大多是脸颊红扑扑的姑娘,情窦初开,为自己和心上人许一个美好的未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顾曦和最后还是带了四个荷花灯回来。
“兔儿想要许什么样的愿望?”小梅子将自己的愿望折成花朵放进河灯,却看见顾兔对着纸笔发呆,“没有想好吗?”
“不知道怎么写。”
“想求什么,家人平安,或者一生顺遂,或者姻缘?”小梅子狡黠的笑容抿在嘴角,却见顾兔罕见的脸红。
小梅子也有些惊讶:“是姻缘?”
她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求什么,我不奢望能够遇到一个一见钟情的男子,也并不求能够和未来夫君白头偕老一辈子。”
小梅子看着她,虽然不解,却隐隐能够察觉到她的矛盾之处:“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是世间女子都会盼望的事情,也是幸福的事情,若是都不求,不如求坚守自己的本心。”
“本心?”
“写个名字吧。”小梅子说。
所在意者,所祝福者,所求者,所爱者。
顾兔写下自己的答案,却有些不知所起的怅惘。
河灯随水流漂远,顾兔伸手拍向顾曦和的肩膀,对方却仿佛被吓了一跳。
“做贼心虚,你写了什么?”
“……”
傅聿拽住想要逃跑的顾曦和,听得顾兔在后面气急败坏的追赶,傅聿聿你抓牢了,看我佛山无影脚。
顾曦和被拽回半截,姓聿的,你见色忘义!
你习惯就好,傅聿笑容一如既往无辜。
小梅子急着朝他们喊,别忘了还有兔儿爷。
顾兔又回跑几步,抓住小梅子的手,咧嘴笑道,不管兔儿爷啦,咱们去追前面的兔崽子,追到了叫他们请吃糖葫芦。
 
第9章
 
洛城是富庶之都,人杰地灵,出过历史上不少有名的才子佳人,顾兔拍着胸脯打包票,皇帝的游船必然会停在艳湖,届时他们就可以趁机去偷偷看一眼天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顾曦和朝她嘴里塞了一个梨。
顾兔一口咬下,梨上一排整齐的牙印。
“牙口不错。”傅聿说。
“我昨天才检查过后槽牙,长街的小宝因为糖葫芦吃多了全是蛀牙。”
顾曦和甩下仍旧空无一物的鱼线:“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他们挑了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坐在湖边钓鱼,艳湖中精心饲养花坊姑娘的锦鲤,但姑娘热情太高,兴致太过,时不时就会跑到水廊上投喂鱼食,折花留笺以作愁思。久而久之,艳湖上总是漫着花花绿绿的各种物事,而且鱼群泛滥成灾,冬夏两季偶尔还会传出异味。
时逢天子下江南路过洛城,连官府都看不下去派来几个血气方刚的官差,正大光明的跑到艳湖上当差,白天清理湖水,晚上留宿花舟。
顾兔他们是来凑热闹的,年轻的官差认得他们,慷慨放行,轻车熟路隔开一片安宁青草地,甚至为他们三人齐活的钓鱼装备比了一个赞。
“湖对岸是水榭红楼,红楼前面通往艳湖的长廊就是从湖心船舫上岸的必经之路,除非皇帝会水上漂,那我们只要成功混进水榭红楼就能顺利的看到皇帝啦。”
“绿翘姑娘说这回银子再多也不能让我呆在那里,就算打扮成清倌儿都不行。”顾兔打量傅聿和顾曦和,“男扮女装也不行。他们这几日都歇业呢,鸨妈妈让她们养好精神,练习技艺,最好再背上几首诗词,贵人都喜欢会唱歌跳舞还能吟诗作赋的仙女儿,临时抱一抱佛脚,飞黄腾达鸡犬升天指日可待。”
顾曦和批判:“肤浅。”
傅聿手中鱼竿一动,拎起一条金红鲤鱼:“非也,此谓投其所好。”
“小聿聿说得对。精不精妙不打紧,擅不擅长也不打紧,重要的是能锦上添花以来寻欢作乐,都是人嘛,玩的开心就好啦,金银珠宝掉进艳湖都是小水花啦。”
顾兔调转鱼竿,竿头吊着的鲤鱼扑通进了顾曦和的鱼篓,她大笑起来:“我这儿装不下了,借你空鱼篓一用啊。”
“……”
小梅子午日间隙送来梅花糕点,女孩鹅黄布裙,腼腆一笑让守卫官兵摸着后脑勺不知所措的放行。
说不定让小梅子去哄骗当日的御前侍卫都比顾兔的胡说八道要来的可靠。
不成,万一见色起意强抢民女该怎么办。
顾曦和扔掉鱼竿,彻底放弃钓鱼的伟大事业,转而怒道,我决心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好青年,不与你等同流合污。
小梅子的糕点甜而不腻,清爽可口。
她说:“我、我可以试一试。”
三人皆是一愣。
顾曦和当即被自家妹妹按头道歉:“我错了,我才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千万别把我刚才的瞎扯淡当回事。”
隔天上午,清一色玄衣制服的侍卫率先抵达艳湖挎刀绕在周围,引来知府早早正装站上桥头准备迎接珠光宝气的皇家游船。
顾兔来得更早,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占得一个前排,女扮男装,手拿一把折扇,搂着同样男装打扮的小梅子摇啊摇。
“来了没?”
“没看见。”
“现在来了没。”
“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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