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朱雀长街的一场遇袭,原也不是汤思瀚的动作。不过是她二哥裴朝清设的一场计谋,欲要带走深陷东宫苦不堪言的胞妹。
这些年,她被李禹隔绝了和外头的联系,父亲长兄心中装着天下百姓,于小节上心思难免粗些。偶尔的节宴上,即便见她微露愁容,总也认为是她思亲之故。
唯有二哥,心细如发,凭着年幼时二人间游戏嬉闹时的一些暗号,觉出了她的异样。只劝她千万忍耐寻求机会,但因在远离长安的郡县任职,机会实在渺茫。
直到汤思瀚叛乱,他们被重新调回潼关,镇守京畿。他便再难等待,于去岁除夕宫宴上传暗号,同她敲定计划。
“我是裴氏女,是当朝太子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裴朝露抚着案上面具,轻声道。
何况,以她对李禹的了解,自己这般不清不楚地消失了,他能掘地三尺寻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去哪!
夜风从窗台缝隙中灌入,案上烛火猛地一跳,然她手中刚拿起的笔却始终端正如一,一点点绘着细枝末叶。
面具容貌逐渐清晰,她苍白面容上的笑意亦慢慢盈入眼角星眸里,唤出一点光彩。
到如今,她所求已极少。
太医院多番诊断她身子,早已虚透,怕是来日无多。
可是哪怕只剩下一天,她也想逃离这个地方,想看一眼外头的日光,闻一闻山野的花香,听一次碧空的鸟叫。
她想得很好,等逃出了宫,便隐姓埋名过简单的日子。
那日为以假乱真,帮自己择干净,二哥手中长刀切入她骨肉,亦留给她满怀生机的一席话。
他说,大隐隐于市,在洛阳明廷山下,屋子、户籍、还有母亲留下的换容粉二哥皆给你置办妥当了。
换张面容,换个身份,我们一样是兄妹,你一样可以给阿爹尽孝。
裴朝露抬眸望向一侧的侍女,招手示意她过来,拉着她的手道,“等出去了,我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
“姑娘,眼下兵荒马乱的……”
“不怕,很快就会平息的。”她拍着云秀的手背,带着无限的希冀和笃定,“潼关有阿爹和兄长们带着司徒府的七万精兵镇守,只要不出关迎战,至多再两个月,各地勤王兵甲聚集,汤思瀚必定退兵。”
“可是,若司徒大人出去迎战呢?”
“怎会?”裴朝露掩口咳了两声,捂上发寒的小腹缓减不适,“阿爹最是懂得兵法,为今之际,自是守为上策,断不可能迎战的。”
一旦迎战,必是九死一生。
她重新垂了眸,认真又细致地雕着那副面具。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烛蜡一点点落下,裴朝露看了眼滴漏,即将亥时三刻。
思及李禹极可能会过来,只小心收起那张还未完工的人 /皮/面具,吩咐宫人备水沐浴。
她洗了小半时辰,发了一身汗,总算觉得身子舒坦了些,方披衣起身。
云秀退了其他侍者,独自给她系带理发。
见她脖颈、胸膛、腰腹全是勒痕和掐痕,篦发时更发现她后脑肿起偌大一个包,不由眼眶发红,只无声擦干了眼泪。
“又不是头一回,且快些替我擦干头发,好不容易发了汗。”裴朝露侧首瞧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拉开妆匣,拿出一个精致的扁盒,挑了里面的青色膏药涂抹在身上,尤其是胸部,她图得格外细致。
膏药的气味冰凉馨甜,淡而弥久。
“姑娘,别用这个了,成吗?”云秀见状,匆忙上前合了盖子,伏在她膝下,“这么些年了,东宫之中除了咱们的小郎君,再无其他子嗣。这药便是在太子身上种下了,我们不是马上就能走了吗?您别再伤自个了!”
“这药靠的便是量,天长日久累积着方有成效。”裴朝露推开云秀的手,“但凡在东宫一日,他随时会来,这是我唯一的反抗了。”
“不能功亏一篑。”话到最后,她漂亮平和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蔑视。
却也转瞬被她敛尽了,外头侍女传话,太子今晚去了荀孺人处,让她早些歇息。
裴朝露闻言,松下一口气。
只是,这一夜,她到底也没睡安稳。
半夜时分她又开始腹痛,头也愈发昏沉,周身冷得厉害,高烧反复。
这样的情境中,她又开始梦到李慕。
他穿着僧袍,手持佛珠,站在她面前。
她有很多话想问一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辗转反侧间便剩了一句话,到底为何执意丢开她?
如果,他没有娶自己,一开始她嫁的就是李禹,李禹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她二嫁之身,而这般折磨她?
亦或者,他不曾抛弃自己,再多风雨都携手走过,白首终老,虽平淡也是很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