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长讲完这一通,露出个有些狡黠的笑容来:“我便知道母妃是故意的!这时候,宫里宫外无一不以为我母妃贤淑温良,又无一不以为她柔弱可欺。到最后楚楚可怜反而占尽了便宜,难道不是我母妃的好本事么!”
宋酌青听得也略略讶异,心下也不禁感慨,这平国公杨家倒养出了一个个极会韬光养晦的子女来,尤其是这一个个女儿,都不像是省油的灯。但心理又忽然响起当年在京城时自家母妃对杨妃娘娘的几句点评,只觉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难免唏嘘。
连城玉不知他心里所想,只道他叹气是感慨自己母妃的好手段,便又继续笑着说:“打那时候起我便明白,‘弱’便是最好的掩饰。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我皇兄便是没想通这个道理……罢了。我杨家姐姐如何逃过一死,我如何逃出皇宫而那位不闻不问,甚至世子你如何保全性命,终究不过是我们在旁人眼里都无足轻重罢了。留下我们的命,就像是留下只蚊子的命,等想起了再随手一拍也就是了。只是我这只蚊子不甘心,就算拼死也要从他身上吸下几斤血来罢了。”
她声音眉眼都还含笑,说的话听着却并不轻松。她看着宋酌青,神色认真了几分:“好侄儿,你现在看上去无用,正是你的本事。军中的人也口口声声叫我‘殿下’,只是此刻捧着我,心里头也未必觉得我是个什么有真能耐的,不过我要摆出这么个样子来罢了。总而言之,你的战场不在此处,至于说在哪里……你自己也应当清楚。”
连城玉吐字渐渐放轻,说得也愈发含混。她的目光似是无意般扫过屋内的下人,不漏声色。
宋酌青却听得明白。
几月前在那座荒凉农庄中,在破旧腐朽地板上,叩首的那一声闷响与当时额头的钝痛久久地印刻在脑海里。自然,他也绝对不会忘记当时的承诺。
于是他道:“梅花快要开了。不过微臣听说宓京的牡丹更是一绝,只是从前未见。微臣斗胆,想着自己略有几分薄才,届时愿为陛下题牡丹诗几首,还望陛下不弃。”
“爱卿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本宫自然放心。”连城玉含笑点了点头。
随即她站起身,在月色下竟将一件寻常锦袍穿出了些英姿飒爽来。她看了看外头天色,只对宋酌青道:“宓京到了这时节也快要下雪了。爱卿放心,必能赶得上第一场雪中梅花。”
☆、重上君子堂
与她共事的时间虽然说起来还并不算长,但宋酌青心中早就已经清楚得很。连城玉此人,不只牙尖嘴利,而且言出必果。
于是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
宋酌青披着厚重的狐裘,温良跟在他身边,护着他继续进宓京城门。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味,闻起来极是刺鼻。宋酌青先是连连咳嗽,后又觉得恶心,便抚着胸口走。
温良劝道:“你要是实在不舒服,就还是回马车里坐着吧。”
宋酌青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上次我同父王母妃进宓京便是坐的马车。”
他没有再说下去,温良却也大概明白了他得意思,便也不再多言,只伸出手来搀着他小心慢行。幸好虽然天冷地滑,但街上除了将士空空如也,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倒也避免了人多拥挤的坏事。
宓京现下已经被攻下,那位天子最后的防线便只剩下宫门朱墙。宋酌青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喊杀声,只是已经十分微弱,想来就算是这最后一战也即将来到尾声。他一时不知自己心头涌上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大仇得报的快感极快地窜到喉头,却被不知来源的悲伤压抑下来沉闷闷堆积在胸口,最后仿佛消弭成细末碎片,在全身上下逸散开来。
“物是人非,嗯,你说的是啊。”
温良听了他这忽然的感慨,现是一愣,随即也微笑着叹了一口气。但他并不是个喜欢伤感的人,很快便又振作精神:“好了,朝思,现在可没工夫还在这儿伤春悲秋了。公主殿下还在皇宫里头等着我们呢。你不肯上马车也就罢了,还不加快步伐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宋酌青拢了拢狐氅,含笑点头答了一声“是”。
过五门,入三朝。自金龙殿,到混元殿,再到两仪殿。
一众将士陈列在两仪殿外。宋酌青仔细扫视过一圈,竟没有见到连城玉的身影,四下张望之时瞧见杨凭风骑在马上定定望向两仪殿,便赶快冲过去询问:“殿下去哪里了?”
杨凭风原只是冰冷地瞥他一眼,看清宋酌青容貌之后,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抿了抿唇,终于答道:“殿下一个人在殿内。”
宋酌青闻言皱眉:“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只能留殿下一个人在里面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凭风被他这一通质问搞得有些不满,却还是勉强回答道:“方才殿下是带大家一起进去的。但殿内只有伪帝一人,他要殿下单独留下同他聊聊。殿下便叫我们都出来,自己一个人留在殿内了。”
“什么?”宋酌青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更是全无半点血色,“你们都没有人劝劝殿下吗?”
杨凭风却不吭声了,似乎很是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坐直了身子与宋酌青拉开了距离。宋酌青此时也没空再理会他究竟是怎样反应怎样想法,只跌跌撞撞冲向两仪殿中。温良被他这突然的行动也惊了一下,连忙也跟着他冲过去。
两仪殿殿门被猛地推开。
浓烈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宋酌青下意识地想要干呕,却还是勉强忍下,连忙去看殿内的情状。
身着龙袍的男子瞪大了双眼歪在龙椅上,凌乱的衣衫难以维系他的体面。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在他的右脚边有气无力地躺着一把染了血的长剑。它看上去比那把匕首更加锋利,却未能同样贯穿它敌人的胸膛。
可是仍然不见连城玉的踪影。
他情急之下正要叫人来查,忽然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唔,谁?唉,你怎么……咳咳,进来前也不敲门么?”
宋酌青又连忙循声望过去,仔细看才发觉,连城玉正靠在龙椅扶手一侧,只是殿内光线昏暗才将她藏在了阴影里。宋酌青连忙上前两步要扶她起来,连城玉却已经支撑身体站了起来。宋酌青这才注意到她腰侧殷红一片的血迹,此时已经有些暗红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