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酌青忙答:“臣名宋酌青。是‘夜领素娥酌青女’之‘酌’,亦是其中之‘青’。”
话一出口,他便觉着有些后悔。四公主年不过十二三,从前又未听过她如何才名,想来也未必知晓杨万里这首《益公和百花青绿牡丹王字韵诗》,刚要开口换个介绍免得羞恼了她,却听连城玉慢慢念道:“‘夜领素娥酌青女,晓看国色带天香’。唔,这样听来,世子是喜欢牡丹么?”
宋酌青一怔,更不敢小视这位天下至极高贵的豆蔻小女,继而缓缓摇头,认真道:“这倒不是,虽不算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牡丹富丽有余,风雅不足。花团锦簇固然美丽,可惜多看便不觉新鲜了。正是‘花之富贵’‘宜乎众矣’。”
连城玉认真听他侃侃而谈许久,末了微笑道:“别的倒罢了,只是本宫想请教世子,‘宜乎众矣’又有何不好?”
宋酌青斟酌片刻,便也道:“‘宜乎众矣’,便是人人想要、人人想争。既然如此,臣还是敬而远之得好,倒也免了引火烧身的麻烦。更何况受冷落的,自有它的特立独行之处。旁人不爱,臣亦怜惜它。”
连城玉噗嗤一笑:“本宫觉得世子这话说的不好。既然人人想争,那便一定是好东西,所以一定要抢过来把玩把玩才好。哪怕只到手了一刻一秒,也是值得拼了命上去的。像世子你,若只守着眼前那点儿,等旁人争完了抢完了,又眼馋了你的来争来抢,这时候你是抢不抢呢?万一你的好东西落在人家手里被人糟践了,你又要怎么办呢?”
宋酌青摇了摇头道:“这倒是两码事了。臣既一开始选定了,便不会改。”
连城玉笑意盈盈道:“世子好奇怪。又不要与别人抢,好像是个多孤芳自赏与世无争的样子;等别人来同你问,你又抱紧了不撒手。可见世子不是不想争,只是想守着自己的东西。”
宋酌青点头:“臣以为,臣虽然不愿意管别人家的事,但若本就是臣的物事,自然没有让给别人的道理,无论是多难的事也肯定要拼一拼就是了。纵然周围都是寒风刺骨,也要冒出头来,这不就是梅花的风骨么?”
连城玉眨了眨眼,神态显出几分狡黠:“但世子可没想明白,人家争都习惯了。你安逸久了,冷不丁忽然挨了这一下子,难道受得了么?扎不稳根,又哪里开得花呢?”
这论战来得没头没尾,宋酌青被她这一通咄咄逼人下来,也觉得有几分疲惫了。虽尚且疑惑,原还想再替梅花说两句好话,只是一时之间福至心灵,忽然领悟到这位公主殿下闺名“连城玉”便是牡丹名种,便想通她为何要这般为牡丹据理力争。这样一想,他倒也无心与她这个尊贵的小姑娘在这样无谓的事情上争个高低,舔了几下嘴唇也没再说什么话来。
他心下虽想着是不与连城玉计较,却也觉得这位四公主年纪虽小,却确有捷思,牙尖嘴利气势十足。宋酌青更不敢小觑她,斟酌片刻,终于微笑道:“殿下说得极是,微臣受教了。”
连城玉听他奉承之语,面上笑意却是稍退,两弯秀眉微蹙:“世子这话就像是在敷衍本宫了,好像只把本宫当小女孩不予计较似的。”
宋酌青听出她不悦,忙请罪道:“臣惶恐,并无此意,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他垂着头,目光只盯着脚尖前一点雪迹。
连城玉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有些无奈道:“罢了罢了,本宫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与你计较。”
宋酌青说:“公主殿下宽宏大量,臣实钦服。”
连城玉又道:“世子也不必和本宫这样客套……昔年皇爷爷同镇安王并举起兵之时,也是在关帝圣君面前承诺结为异姓兄弟的。这样说来,本宫与世子之间虽无血脉相连,却也算得上亲戚。世子既然年长本宫几岁,本宫便是将世子当做哥哥也不为过了。”
宋酌青连连摇头,垂首道:“承蒙公主厚爱,但君臣有别,臣实在不敢高攀。哪里……哪里担待得起公主殿下这一声‘哥哥’?”
连城玉皱了皱鼻子,似乎是“哼”了一声,随后又笑起来:“世子说的是,本宫确实不应该叫你哥哥的。”
她踏着雪走过来,脚步在松软的雪地里发出微沙的声音。她身上好像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冷香,似有似无,让人一时也辨不出。宋酌青莫名想起刚入京时正巧遇上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是克制拘谨,似乎是要给这个打南边来的没见过雪的世子点善意温柔……
连城玉清了清嗓子。宋酌青立时醒神,只微微垂着头,将视线放在这位公主殿下的下巴处,恭谨地垂着眼不与她对视。
她的脖颈处有一颗小巧的黑痣,藏在下巴后面,只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点。
“嗳,”连城玉忽然笑得狡黠,“世子,本宫呢刚才算了算。按照辈分来说,世子你也不应当叫本宫‘妹妹’的。按道理来说,世子应该叫本宫……”
她拖长了尾音,宋酌青余光里也扫得见她愈发勾起上扬的嘴角。他晓得这位公主殿下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中暗自好笑,却仍是闭口不言。
连城玉见他这也没有反应,有些懊丧道:“本宫明明听闻镇安王世子虽体弱,却自幼敏善聪慧。怎么想不通应当叫本宫一声‘小姑姑’呢?”
宋酌青仍正色,坚持道:“臣不敢逾矩,还请公主殿下宽恕。”
“唉,世子你真无趣。”连城玉败兴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离去两步,火红披风下摆扫着洁净的白雪,仿佛是白茫茫雪地当中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火步步燃烧着远去。
“想来本宫在这儿还是扫兴了。”连城玉说,“世子应当是要去梅园看梅花,本宫便也识趣些,不打扰世子的兴致了。”
宋酌青连忙道:“臣不敢,公主殿下言重了。”
连城玉笑了笑,对他的客套不置可否,唤了一声“朝酣,扶本宫去见母妃”便被宫女们簇拥着离开。宋酌青终于终于敢彻底直起腰来,瞥了一眼远去的红色背影又收回目光,温声对身侧的小黄门道:“接下来还要继续劳烦公公引路了。”
“世子客气了。”
距离梅园还有一段距离,一大团艳艳红色已经扑面而来,风中也挟着几缕凛冽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