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樱莫名有些紧张,大概是被贺兰霆看出来了,他最后道:“别担心,没人敢来孤府邸犯事,孤命张幽近些天都在附近带人值守,你有什么事就让人传话给他,交给他去办。”
崔樱一想他这些天不在府里,不由得拽住了贺兰霆的衣角。
她这举动好似愉悦到了对方,贺兰霆顺着力道将她带到怀里,“孤走了。”
他附耳在崔樱边小声说了什么,在她捂嘴睁眼的惊讶中低低轻笑两声,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御驾。
贺兰霆走进大殿时,朝会上的大臣们都来齐了。
当他坐下,幽深冷厉的双眼往下看,目光落在谁头上,定力不足的难免会有一瞬间慌张。
定力沉稳的,已有了对危险来临的预料。
“诸卿……”
贺兰霆逡巡一圈后突地冷声问道:“怎么不见顾太尉?”
“回殿下,太尉大人,抱病在床告假了。”
“告假又如何,还不是被禁军请到了朝堂上,我若是他,脸已经丢光了!”崔崛下朝之后,马不停蹄地回府,在屏退下人的院子里跟崔晟说道当时的场面。
崔崛虽然幸灾乐祸,面上却露出些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惊惧,“太子真狠得下心,那可是他的母族,他连这也不顾了,令人将跟北鲜王有牵连的顾乘章一派都押进大理寺审讯,谏议大夫劝都劝不住。”
说罢猛拍大腿,一副大仇得报的口气,“那顾缘维说是抱病在床,结果到了殿上依旧精神抖擞,然而在太子不顾情面,下令处置顾乘章时,那老家伙郁气攻心,当场瘫了。”
崔晟卸下宰辅一职后,一直赋闲家中,养了许久的身体,如今气色比以前要好得多。
他半靠在一张卧榻上,临近池子一边抛洒鱼饵,默默看着钻出水面拥挤抢食的锦鲤,连崔崛都不好判断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痛快还是不痛快。
直到过去许久,崔崛才听到他说:“侥幸吗。”
崔晟忽然提起与顾家毫无相干的话:“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不知死活,做过的贪污受贿之事,案子压在太子手里。”
崔崛不好意思地想要忽略过去,“……是我鬼迷心窍,但那,那都过去了。”
崔晟冷眼朝他看过来,“是,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请顾家给你说情,可你看,这位连自己的外家都没有一丝心慈手软,他会对你一个外人手下留情?现在来看,或许是另有隐情,不知是否看在阿奴的份上……”
他对崔崛警告道:“总之,你这辈子最好都安分守己,别学那家人,给自己女儿抹黑。”
夜里一道惊雷响彻上空,沉睡中的崔樱浑身一抖,茫然苏醒,接着一阵淅沥的雨声传入耳中。
她身后一片空荡,不见往日喜欢贴着她后背的那道身影。
若是贺兰霆在,崔樱即使半夜惊醒,只要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和修长的身躯,就能很快安下心。
可今晚是他进宫的第五日了,漫漫长夜,崔樱竟头一次尝到什么叫孤枕难眠。
雨水在窗棂下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帘,待到深夜,宫里陷入万籁俱寂,唯有议政堂旁边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王石巍等人埋头正在清算与顾家、北鲜之地勾结在一起的罪证,侍人进来端茶送水的姿态都小心翼翼。
在背对着众人的窗户边,贺兰霆望着屋外阴暗的天色负手而立,方才一道电闪雷光在离他极尽的地方落下,他刹那间微微走神,想到还在太子府邸的崔樱。
他本是可以让崔樱带着孩子一起进宫的,但后宫居住的多是贺兰烨章的妃嫔,她要是来了必定会受到不少人的骚扰,还不如待在府邸清净。
而且就连是他,为了避嫌也留宿在议政堂这边。
雷声这么响亮,雨势这么大,他不在她一个人睡得安稳么?
崔樱本身体寒情况较重,生了太孙后也没改善多少,雨夜她最容易脚底心发凉,要是没有人替她捂着,十有八九到了清晨会被冻醒。
可这次不仅不凉,她周身都暖烘烘的。
崔樱动了动双脚,发觉腿上背后腰上都有力道贴着她,登时侧头往身后看去。
不知道贺兰霆是半夜几时回地府,居然没惊醒她,他只脱了外袍就来陪她了。
这人脸白如玉,紧闭的双眼和嘴唇无形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仪,微拢的眉头仿佛睡梦中都在烦忧忙碌公事。
崔樱看得出神,不自觉伸手描摹,意料之外的,机敏的贺兰霆都没轻易苏醒,看来这几日他的确很忙。
屋外雨势已经停了,为了不扰贺兰霆安睡,崔樱轻手轻脚的下榻。
当落缤照常抱着太孙过来找她喂奶,在她出声那一刻,身边就有侍女小声示意,“太子回来了,太子妃命我等都小声些。”
话音刚落,崔樱就从室内走出,她都梳洗穿戴好了,见到落缤跟孩子率先露出笑颜。
她的笑跟贺兰霆在不在家还是很有区别的,显然太子能在百忙中抽空回来一趟,就足以让太子妃喜笑颜开。
意识逐渐清醒的贺兰霆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开始以为是崔樱,直觉摸向身旁的位置,结果只得到一片清冷,于是顷刻间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张白嫩圆润的小脸,五官摘取了他与崔樱的相似之处,正呆坐在贺兰霆身旁,忧国忧民地望着他。
侍女只见太子从室内,一手抄起太孙,醒来第一时间就询问起太子妃的去向:“太子妃在何处。”
崔樱在府邸门口。
门开了,方守贵在她身后一直在劝说她回去,劝她别管这事。
魏科也挡在她跟前,拦住不让她跟跪在地上,满身风尘泥土的顾行之交流。
崔樱隔着这些人,同不远千里赶回京畿的顾行之对上目光,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意,接着就是满眼的悲痛凝重。
他应该是因为他父亲的事,回来找贺兰霆求情的。
顾行之哑声道:“我只想见太子一面。”
他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但众人心里都明白,唯一能做主的就只有崔樱。
许久不见,顾行之好似变了个模样,他以前那股浪荡子的习气都少了许多,眼神可见沧桑。
崔樱曾经利用他想给肚里的孩子一个正经名分,现在她知道,该还人情的时候到了。
第135章
贺兰霆并不拒绝崔樱将儿子留给自己照料,他以为崔樱去前庭是为了处理内宅的事,与手里的贺兰晸大眼瞪小眼片刻,接受了要独自面对儿子的事实。
贺兰晸自生下来就跟贺兰霆不亲,他同他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小年纪就能看出他待人的脾性冷淡。
贺兰霆想他年纪小见不到亲近的人,兴许会哭闹一阵,结果贺兰晸没有一点怕生的迹象,他平静地在自己父亲臂弯中打着呵欠,镇定得不像普通孩子。
过了会,贺兰霆感觉手上一热,鼻息中传来一股淡淡异味。
他垂眸对上贺兰晸乌黑发亮的眼睛,对方两手攥成小小的拳头,似乎浑身都在使劲。
他就知道中招了。
崔樱在门口看见侍女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眸光一扫,心里几乎有了答案。
她颇为意外地盯着贺兰霆微弯的身姿,发现他跟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在说教,太孙双腿被他一手握住,贺兰霆不轻不重地扇了儿子屁股两下,冷冷道:“以下犯上,孤该治你个不敬之罪。”
这话听在崔樱耳中多么耳熟,这不就是当初他用来吓唬她的说辞。
“你平日都吃的什么。”
“真是臭不可闻。”
崔樱没忍住啼笑出声,正在教训儿子的贺兰霆飞快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崔樱笑着笑着便感到赧然起来,她上前粗略看了看眼前状况,问:“他得罪你了?”
贺兰霆掂了掂孩子的两条小腿,面色倨傲地抬起下巴,“得罪了,你替他赔罪?”
崔樱朱颜越发红润,她细指点了点贺兰霆,提醒道:“青天白日,你正经些。”
贺兰霆看她眼神越露骨,崔樱就越掩饰地看向别处。
她想起来意眉头微蹙,大概明知会惹贺兰霆不悦,还是清了清嗓子,“我有正事同你说。”
随着崔樱说出口的话,二人之间刚才还旖旎的气氛逐渐消散。
贺兰霆的沉默不语就是最直白的回应态度,他早就料到顾行之会从北鲜赶回来为顾乘章求情,可是要想这件事从轻处罚,可能么?
崔樱:“我对顾家犯的事不表异议,他连夜奔波,只想求见你一面。”
贺兰霆:“你在帮他说话。”
他对崔樱跟顾行之联合谋划欺骗他,混淆血脉的事印象深刻,根本不想崔樱再与顾行之有任何联系,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
不想崔樱不仅违背他的意愿,去见了顾行之,还来向他求情。
贺兰霆背过身讥讽,“看到他风尘仆仆为他父亲劳心劳力的样子,怎么,你对他心生怜意了?”
崔樱听他这刻薄的语气,就知道他在计较了。
虽然这话令她感到生气,崔樱还是没被恼怒冲昏头脑,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并非如此,你别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和你吵架,影响你我夫妻间的感情。”
许是她提到跟贺兰霆之间才是夫妻,令贺兰霆周身僵硬冰冷的气势有所缓和。
但他还是不忘挑拨顾行之这么做的动机,“他想见孤,是想替他父亲说情。你忘了你阿翁怎么受得伤,你不是因为这件事要记恨孤一辈子,难道你不想报仇了?”
崔樱反驳道:“当然不是。”
“顾家所做的事本就罪有应得,按本朝律法怎么定罪都好,我说了我不表任何异议。他曾经帮过我,如今在门前跪着求我,这个人情到了我该归还的时候了,今后我与他就再无牵扯。”
发现贺兰霆无动于衷,崔樱如同泄气般道:“我只针对他想见你一面,才来替他说情,你若不愿,无可厚非,我去回绝他就是。”
贺兰霆不作回应。
崔樱等了等,终是出去了。
顾行之在府邸外没有命令进不来,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是湿的,他一身衣裳连带脖颈和脸颊都沾上了泥点子,浑然看不出以前风流倜傥的模样。
看到崔樱出来,顾行之眼中闪过一缕期翼的光。
然而当崔樱的裙裳离他越来越近,顾行之心头的希望就越来越低。
她还学不会那种不动声色,一双盈润黑亮的眼眸露出不忍的眼神,就已经叫顾行之明白了结果。
果然,和他预料中想的一样,崔樱走之前也没有向顾行之保证,一定能说服贺兰霆,她只是表示愿意试试。
崔樱:“我的话不奏效,兴许对他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她将端来的茶杯和一碟糕点放到地上,“吃完这些你就走吧。”
顾行之一路奔波,为了尽早赶回京畿,有近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他不意外贺兰霆会拒绝见他,他没对顾家立马下令,满门抄斩就算不错了,不然哪还有顾行之回来求见的机会。
他听了崔樱的话,往嘴里僵硬而机械地塞入糕点,没嚼几口就囫囵吞了下去,再喝光那一杯茶就起身了。
崔樱:“保重。”
顾行之正准备上马,另想办法时,忽然被人叫住,“等等。”
方守贵被派来传令,“太子让顾家郎君进去。”
这话让崔樱愣在原地,顾行之进去之前看了看她,他眼中的崔樱如他想象中那般过得很好,她多了几分成过昏的妇人的沉稳,可她还是年轻,哪怕她做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的面庞始终妍丽秀美,散发着纯真恬淡的风韵之气。
他路过她,苦涩一笑,道:“还是奏效的,你要信你自己,崔樱,你是独一无二的。”
能令贺兰霆三翻四次低头的人,怎会真的是个普通人呢。
至少,在他们眼中,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又身有缺陷的崔樱已经不普通了,她可是能影响一个行事作风独到专横的上位者。
顾行之被带去了贺兰霆的书房,这座府邸他来过许多回了。
以前来的时候,没跟崔樱定亲,那时风流恣意,堪称滋润。
后来定了亲,不知什么时候事情就变了,他再来这座府邸就是以客人、外男的身份。
他跟表兄,也成了对彼此有敌意的陌生人。
顾行之一眼就看到神情漠然等着他的贺兰霆,他上下一扫,似乎面露嫌弃,朝方守贵示意地轻轻颔首,“带他梳整一番再来。”
贺兰霆睇着很久没见的顾行之,没有崔樱,他对他还仅存一丝表兄弟的态度,“你看你自己哪还有过去的风光。”
顾行之对他,就如同对崔樱那样复杂。
他拒绝了方守贵请他去沐浴更衣的决定,顾行之站在贺兰霆跟前道:“顾要是没了,我再干净,也不可能有以前的风光。”
贺兰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然后呢,想孤放人?”
贺兰霆:“你利用崔樱心软,难道为的不就是这个。”
顾行之被猜透心思,不见心虚愧疚,能不能让崔樱帮他说情,是他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
为了他父亲,他只能期望崔樱看在过去人情的份上帮他一把。
而今他的前妻嫁给了表兄,他们终成一对眷侣,还育有一个孩子,顾行之痴痴的笑声中,透着对自己的嘲弄。
他问贺兰霆:“那表兄,你打算怎么处置顾家。”
与北鲜勾结,损害国家的利益,不管是哪门皇亲国戚,按照律法都会被抄家。
顾家如今正处于重兵把守的阶段,男丁女眷分开看管,像顾乘章和顾行之上头的兄长们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顾缘维在朝堂瘫倒后就卧病在床了。
这是看在母家和顾皇后的最后一点情面上,贺兰霆才没闹得过于难堪。
他盯着顾行之,神情冷酷,觉得他应该知道分寸,别得寸进尺的好。
顾行之请求:“能不能留我父亲一命,阿翁已经病倒了,若是再受刺激,恐怕会……”
贺兰霆对他不再有耐性搭理,他沉声道:“天下人都在看着,你想孤因为你一句话就徇私枉法?当初这么做的时候,你怎么不劝他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