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医等人退下后,没有多余外人的情况下,贺兰烨章饶有兴致地问贺兰霆:“你说,谁给她出的‘弑君’主意,是想害死她不成。”
他被自己的妇人捅了一刀,要不是反应过来,就该归西了,可他脸上竟然还带有笑意。
贺兰霆没跟他一起笑,他敛着眉与对方相似的年轻俊脸上,是一片复杂的深思。
他觉得贺兰烨章应该跟他一样心里都明白,他母后这么做,不一定是谁给她出的主意,也有可能是逼到一定份上了,激起了她的凶性。
毕竟,他知道他母后已经被对方约束断绝与顾家往来了。
顾皇后同顾家女眷来往是非常密切的,这点很早贺兰烨章就不喜欢了,因为那帮女子该嚼的口舌半点不少,很会同顾皇后叙说冤屈,替自己的丈夫到女儿、妹妹跟前博同情和怜悯。
顾皇后也并不傻,她很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顾家能得赏的机会,顾皇后也帮他们争取了,且一次都没少过。
就这样顾家的女眷还不满足,这种不满足的心理仅仅只代表着这些妇人的胃口,还是她们身后夫君的不满,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顾皇后嘴上不说,不会对家父家兄还有母亲嫂嫂表达不满,心里的郁气却会越积越多。
这些通通都转化成了对贺兰烨章的意见,当夫妻二人因为两家利益出现矛盾后,被限制自由与权利的顾皇后终于爆发了。
从她对贺兰烨章出手的那一刻,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即便没有人给她出谋划策,最终都会成为她是被人蛊惑,神志不清,才出此下策的。
既然贺兰烨章不想处置顾皇后,自然要有人为此承担怒火。
贺兰霆对上贺兰烨章隐藏怒意,微带嘲弄的眼神,顺着他的话声色沉稳地问:“父皇想要怎么处置背后谋划之人。”
他们都互不点明,却好像都知道说的是谁一样。
贺兰烨章闭了闭眼,这时候才显现出一丝沧桑:“朕身体大不如以前了,祭祀事宜已经结束,你先带着人马回去,朕要你代为理国。”
他到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当然很多原因出现在他多年前就大病一场,弄坏了身子,不然以他这个年纪,他不至于看起来比多数人要清瘦。
他注视着正坐在面前的太子,他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威仪、相貌、能力、手段样样不少。
相比之下,他才是那一轮从西山缓缓下降的落日。
贺兰烨章:“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朕感念祖宗已久,不舍得离去,要在御道宫苑住个一年半载,来年秋天,再带你母后回去。”
他的意思是顾皇后也会留在这里,趁这个阶段,贺兰霆将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顾皇后不在京畿,见不到也伸不出手,等日子一天天过去,说不定她也就认命了呢。
在贺兰霆要离开前,他忽地又说了一句,“你那妇人……”
他提起崔樱也不称她为“太子妃”,就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提起儿媳。
贺兰烨章:“你把她叫去陪你母后,就不怕吓着她?”
贺兰霆已经背过身了,“她不会。”
他回头看着贺兰烨章,“她就算胆子小,骨头也是硬的。”
贺兰霆出来时就想,最好让崔樱在他母后那待久一些,知道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她才会明白,他跟他父皇有多不同,她会庆幸,自己对她的忍让。
今日之事,也给贺兰霆一个心眼,凡是不要逼得太紧,会得不偿失。
他跟贺兰烨章到底是有区别的,他父皇宁愿两败俱伤,做一对怨侣,他却不想。
他宁愿多花十倍百倍的心思,让崔樱陷入他编织的密不透风的温柔乡,也不愿今后被崔樱视作仇人。
贺兰霆走到顾皇后的居所门前,走近了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崔樱单方面安慰顾皇后的说话声。
他默默听了会才敲门,假装刚刚才来的样子。
屋内比之前一片狼藉的时候整洁干净多了,顾皇后换了身衣物躺在床上,呆滞的眼神在贺兰霆进来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对着两双紧盯着他的眼睛,贺兰霆微微用力,就将崔樱拉到了自己身旁。
他对顾皇后道:“母后好些了么,儿臣来接太子妃回去。”
顾皇后虽然对崔樱说的是,自己杀了贺兰烨章,然而她也不能确定,贺兰烨章到底有没有性命之忧。
她等着从贺兰霆口中获得一个准信。
然而就听她的长子问:“母后是想听,父皇有恙还是无恙?”
顾皇后面色奇差,贺兰霆问的正是她纠结之处,她一方面憎恨贺兰烨章控制她,打压她的母家,一方面又对他留有夫妻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怎么想的,有人比她要先打破这异样的尴尬。
崔樱两眼不赞成地朝贺兰霆摇了摇头,她柔声道:“母后一直担心父皇身体,自然想知道父皇是不是没事了。”
哪有子嗣问长辈时,这么嘲讽呢,顾皇后眼见着精神气色都不好,何必还要再刺激她。
崔樱以为贺兰霆是对顾皇后刺伤自己父亲一事,抱有怨气,主动搭上他的胳膊,以手轻抚,“你快说吧,别吓唬人了,好歹叫我们都安个心。”
顾皇后亲眼看见神态冷淡的贺兰霆咽下讽刺的言语,他冷静道:“御医诊断,索性未能伤及脾肾,还有救。”
崔樱不知顾皇后听了怎么想,她一直提着的心像是终于放下了。
如果顾皇后真的得手,杀了圣人,那她就成了千古罪人,她这一生也就完了,皇室宗亲要让她偿命,世家也会不依不饶,她残害的不是一般人,乃是当今圣上,她死不足惜的。
现在好了,一听贺兰烨章没死,崔樱重重松了口气。
她的反应被贺兰霆纳入眼底,不由得让贺兰霆想象,若是他们之间,也出了这样的事崔樱会怎么做?
她会不会像顾皇后一样手下留情?还是一捅到底。
参见崔樱对崔晟崔珣等人的看重,还有上回跟自己大吵大闹的一幕,贺兰霆心里顿时有所触动,她可能会跟自己拼命。
可能宁死,她也不苟活了。
贺兰霆眼皮一跳,默默盯着崔樱看了一阵,想他比起贺兰烨章,算是悬崖勒马,没将事情做绝。
他当然可以在这二人的事情上,吸取经验和教训,做得更不动声色,甚至显得与他无关一些,但之后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要的是崔樱爱他又不是恨他,崔晟受伤都够崔樱要记一辈子了,他岂能不引以为戒。
贺兰霆说了贺兰烨章要留在御道宫苑待个一年半载养病的事。
一听自己回不去京畿,被跟对方一起留在这的顾皇后,顿时心有不甘起来:“本宫还以为他命不久矣就该少生事端,他爱待在这还是待在哪,与本宫何干……”
贺兰霆对她的埋怨恍若未闻,他拉着崔樱的手往外走。
崔樱:“等等,母后这里没人照料怎么办?”
贺兰霆:“会有人过来看她。”
崔樱跟在他身旁,与贺兰霆并排而行,脚上竟也跟得上他的速度:“那之后呢,她会怎么样。”
崔樱没傻到会认为,顾皇后做了这么出格的事,会不受一丝一毫的惩罚。
“父皇,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她第一时间想的是,贺兰烨章会不会因此废后。
顾家这次麻烦大了,这两处被侍卫们看得很紧,瞧着是一点风吹草动都透露不出去。
贺兰霆突然停下,低头看着她。
崔樱疑惑,“怎么了?”
她容色上的担忧不作假,贺兰霆感到奇怪地问:“你不恨她吗。”
“谁?母后?”
“你怨我父皇、顾家那般对你阿翁下狠手,他们现在闹成这样的局面,你不该高兴么?”贺兰霆想起崔樱跟他因为崔晟吵架那回,就是从顾皇后宫里出来,她情绪就不对了。
他冷冷道:“若是我,不见得会为任何一人担忧。”
崔樱懵懂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她眼中蒙上一层惆怅,乌黑有神地回望贺兰霆道:“若是正当得一报还一报,我定然不会心生怜悯。同样我也不会为此落井下石,你知道母后同我说什么吗?”
“焉知来日我会不会也落得如此境地,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未来的影子,要是有一日你我意见相左……”
贺兰霆痛快打断她,“孤不是一直在忍让吗。”
崔樱手腕被他捏得发痛。
贺兰霆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只要你把对崔家的心思有多半放在孤身上,我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蛊惑道:“像以前,就如以往,崔樱,生同衾死同穴,你知道么?没有人生来有人陪伴,但只要你想,孤会陪你。”
帝后之间的事像被掩盖雪中的落叶一样隐秘,在侍卫们的刀刃和监视之下,没有风声走漏出去,但也有事先放出消息。
就如跟贺兰霆商议的那样,贺兰烨章以先祖托梦为由,留在了御道宫苑,实则不仅为了养伤,也是为了困住顾皇后。
回京后理国的担子便被太子接了过去,贺兰霆早已过了及冠之年,国家大事向来都有替圣人分忧,此时由他接手亦是顺理成章。
崔樱跨进书房,贺兰霆跟下属议事的声音一顿。
她带人送上熬好的甜汤,笑着问:“我来得不巧吗?”
贺兰霆议事时何曾有过外人打扰,但崔樱能畅通无阻,就意味着她不一样。
他挑起眉梢,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碗:“怎会。”
崔樱对许久不见的张幽等人笑了笑,“今日寒露,特意让人煮了一锅热汤,诸位尝尝。吃完你们接着议吧,我去照看太孙。”
她被人拉住,贺兰霆揉了揉她手背,“你尝过没有。”
当着众人的面,崔樱被贺兰霆喂了一口才放她走。
贺兰霆幽幽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走远。
过了会,才让魏科继续提起御道宫苑传来的消息,“……本身匕首上淬的药量不重,虽然药效发作的较慢,但都体现在日积月累里面,长久下来,自然会久治不愈。”
第134章
有些事情贺兰霆一辈子都不会让崔樱知道,顾皇后会动手亦有一部分他安排的功劳。
从贺兰烨章算计他,示意顾家对崔晟下手时,贺兰霆进宫那晚就已做出决定了。
他倒不是真想弑父,他只是想将局面扳正一些,最好在他掌控之中,如果不在,难免要做点谋划出来。
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既然要与顾皇后做对怨侣,安安分分地颐养天年不行吗。
贺兰霆不喜欢被掣肘,没有任何一个正当风华的储君喜欢被控制,尤其在掌握大半国事之后。
而今他锋芒正盛,贺兰烨章应该也明白拖不久了,才干脆留在御道宫苑那边。
贺兰霆代为理国,在所有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缺了一道圣旨,名义上还是储君,做的可都是圣人该做的分内事了。
他连亲生父母都算计,当然就更不想让崔樱知晓他骨子里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
他怕吓跑她,崔樱那么讲孝道的一个人,贺兰霆都能想象得出她要是得知了真相,会用怎样一双充满惊恐骇然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人生不就是处处充满欺骗,谎言才能叫人感到幸福。
他遮掩的不过是他骨子里的本性,他对她的情意倒是真的,不然他做什么费尽心思哄她留下。
深秋一过,寒露四起。
顾行之的父亲,顾乘章与北鲜王频繁来往的信笺被截获,同时还有一批运送盐铁的车马队伍滞留灵州被崔珣扣下。
原来这两方势力早有勾结,一个伪装成货商运送盐铁到北鲜,一个组织私兵迎接囤积铁矿,多出来的劣质粗盐再转手兜售。
盐是必需品,出售渠道掌握在官家手里,私自采盐换成粮钱是为了一己私利。铁矿乃是用来打造武器的材料,北鲜要囤积铁矿莫不是跟顾家联合,暗地里想要造反。
这事性质可不小,崔樱之所以知道还是在某个天不亮的时刻,她陪要主持早朝的贺兰霆用早饭,冷不丁听他提到的。
贺兰霆:“灵州有码头、货船,商道宽广,不管从何处来的货物,大多都要从灵州过路。除了要防患水匪,水道更快且方便,跟其他货物夹在一块不易引人注意。你知道顾乘章在灵州化名所雇的船只有多少么。”
他笑不达底,“大数是五百艘船,小数零散遍布在其他货商那,零零总总算起来近七百艘船。”
装载了盐铁的船只混杂在众多货船中掩盖过去,再换上自己人或是用钱财打点上下收买一通,惧于皇后母家的名声,为了得利还是有人愿意效劳帮忙的。
起先即便知道有这样的事,但无凭无据,抓不到把柄,直到近来崔珣传回消息,整个案子才算柳暗花明。
“等此事了结,你若想崔珣回京,孤就将他调遣回来。你觉得如何。”
崔樱想不到他还会问自己的意思,怔然片刻,对都要走了,还侧身等她回话的贺兰霆道:“我自然是想的,可我阿兄怎么想的还不知道。”
贺兰霆不以为然:“那就等他回京复命再说。”
崔樱送他一直送到门口,外面以魏科为首的侍卫都换上了禁军的衣服,贺兰霆一出现,他们便跪下请安,气势震天,威严有纪。
崔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贺兰霆刚才同她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贺兰烨章了。
而今对方不在京畿,大有在御道宫苑常住下去的意思,执掌杀生大权、代为理国的贺兰霆则一天比一天有帝王的样子。
她忽地感觉陌生,这陌生中还带有一丝敬畏。
“孤这几日不在府里,你也就别出去了。”
贺兰霆走前忽然叮嘱了她几句,“就待在家中,不管谁上门求见都无须理会,一律不见。”
本来还打算回崔府探望祖父祖母的崔樱,听了贺兰霆的话直接打消了心里的想法。
料想他今日上朝,要让朝堂许多人不得安生了,怕人上门叨扰才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