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晟受伤对他来说是意外,如果他早些得到消息,定然会派人去阻拦,可他父皇连他都一块算计了,此事也给了贺兰霆一个深刻的教训。
为了弥补,他已经尽量帮崔家选好退路了。
显然崔樱心里过不去,还在为崔晟受伤的事耿耿于怀,她并不满意这个结果,甚至还想有顾家付出同样代价的想法。
她这想法的确没错,但顾家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他们连兵符都上交了,想要使他们“溃不成军”都不过是时日多久的问题。
贺兰霆只是恼火她因为崔家,对他的态度。
他就记得她掷地有声地说的那段话,什么是叫怕他,什么叫做与他情投意合是场笑话?他潜意识里把崔樱说的话,当做了她想同他决裂的信号,这怎么行?
可是看她焉巴巴的可怜状,贺兰霆对她又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
意识到这点,贺兰霆更加恼火,他语气不大好地说:“你若不闹脾气,孤对你也不会是这……”
他背上忽地砸下来一道白影,水花四溅,贺兰霆垂眸盯着掉进桶里的帕子,没有出声。
“我阿翁在朝堂数载,不说忧国忧民,他也是在其位谋其职,说一句鞠躬尽瘁也不为过。”
崔樱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充满悲凉和愤怒:“你们都说他年事已高,那为什么不能叫他体面的退下,他为官这么多年,效忠你和你父皇,效忠这个国家,他难道不该有个善终?可他连最后的他体面都没得到。”
“而你却告诉我,这个下场就是好?”
贺兰霆眼睁睁地看着她捂面而泣,她在为崔晟不体面的退出而伤心,她知道崔家本就很看重自身颜面,崔晟一个多么自傲的老臣,他贡献过青春、智谋、肝胆、忠心。
临到头来,被指“老了,不中用了,用不上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将其狠狠踹开,他会怎么想?
崔樱自然是懂得崔晟怎么想的,才哭得如此难过,她再也待不下去,不想听贺兰霆说什么,拔腿离开屋里。
她怕贺兰霆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也不想跟他争锋相对了。
她暂时……没有办法顾着自己的利益,忽视家人承受的痛苦,装作不知情的跟贺兰霆恩恩爱爱,那会让她自己都不耻。
落缤吃惊地看向从正院过来的崔樱,天都黑了,女郎这时不该留在那边歇息吗,难道太子没回来。
崔樱来时脸上已经抹干了泪水,看着面色如常,唯有眉宇间多了几分灰暗。
她主动交代道:“我来看看昭昭,我今晚在这里睡,他夜里醒了我也好照顾。”
过了半夜,贺兰霆也不曾找过来。
白日里来替他传话的,不是魏科就是方守贵,说是过几日圣人与皇后要前往御道宫苑祭祀,他们也要同去,让崔樱早做准备。
方守贵来传了好几次,他同魏科都知道太子跟太子妃又闹僵了,太子甚至还不许太子妃随意出府,尤其连崔家都不许去。
太子妃虽然没说什么,神情却眼见的不怎么高兴。
这场拉锯的冷战还么持续太久,不想太子竟然有意示好,让他来传话的同时,还命他给太子妃送上一些御贡的宝物。
方守贵态度殷勤,就期望着两位主子能早日和好,他们也好跟着过平静日子。
否则府里跟乌云罩顶似的,谁都不想整日活在胆寒心惊中。
方守贵腆着脸,小心翼翼道:“太子那边出行要收拾的东西,还请太子妃把把关。”
他身后,还站着好几排捧着宝贝展示给崔樱看的侍女,然而崔樱正在陪儿子玩乐,好似很忙,根本懒得去看一眼。
对方守贵的请示,她也是一句话就回绝了,“以前没太子妃的时候,都是怎么收拾的。”
方守贵心底一凉。
接着果然就听崔樱说:“不用问我了,一切照旧吧。”
内务这种事,虽然用不着她动手,但过问或是看一看都是正常的,这毕竟是身为太子妃的分内事。
没想到她连敷衍都不愿意,可见这回他们二人之间问题大了。
此次祭祀,是按照惯例祭奠贺兰家的先祖,御道宫苑就修建在祖地的附近,离京畿倒不算太远,来回数十日就够了。
崔樱收到信才知这次出行,不仅是皇室宗亲跟着去,还有不少臣子也会随行。
就连崔晟都有份。
崔晟名义上从宰辅位置退位了,但他还有其他身份,贺兰烨章钦点他为皇子太傅,有实名但无实权,名头倒是很光线,一同前去不惹人非议。
崔樱得知后,皱眉不悦,她阿翁自从上次受伤,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这样长途跋涉,难免会耗费他的精气。
但是圣人有令,此次随行人员都已定下,再有更改必会引来圣人不满。
除非称病去不了……
崔樱连忙回信,劝崔晟在家中修养身体,然而还是被崔晟拒绝了,他回信上只有几个字:圣令之下,不可违抗。
他是很遵守君臣礼仪的,大概也知道不去不行,不想崔樱多担忧,还是多回了一封信,叮嘱崔樱照顾好自己跟太孙,不要忧思过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崔樱被贺兰霆控制,不许她回家,见不到祖父祖母,光是看着信上的字就一阵感伤。
她想见不到人多看几遍崔晟的字也好,然而贺兰霆突然来了,打破了她安静的独处。
崔樱慌慌忙忙收起信,抬头才发现贺兰霆只是路过,他故意引起崔樱注意,在门口停顿吓唬吓唬她,让她等了片刻却不进来。
崔樱神情冷凝,故作漠然的防备都无用武之地。
她明白自己被贺兰霆戏耍了,不由地对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声,做完她又觉得自己粗鲁,没好意思地抬袖挡住脸,冷哼。
在维护崔家利益这件事上她是不会低头的。
贺兰霆看似走远,实则在不远处就停了下来,他回头望着崔樱待的屋子。
她以为他不知道崔家送信过来的事?若不是他授意,这信能在崔家跟太子府之间往来。
他想她为何不出声挽留,她要是求自己,跟自己说说话,他或许愿意答应帮帮她。
帮她替崔晟说情,免了他同去御道宫苑的事。
她不是最孝顺么,这回怎么不来找他了?
贺兰霆问身后的下属,“崔樱方才难道没看见孤经过。”
“太子妃看见殿下了。”
贺兰霆心里多少舒坦了些,他面无表情地微微松了口气,“之后呢。”
“……太子妃背着殿下‘啐’一口。”
“……”
崔樱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抓到小动作的,秋祭那日从她上了御驾开始,贺兰霆就对她别有深意、虎视眈眈的。
她对他始终避之如虎,冷漠相对,时刻提防。
但她也有不小心大意的时候,她在出行路上打了瞌睡,再醒来已经是在贺兰霆身下,她想动,却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她抬手,贺兰霆飞快将她扣住。
他们隔了好些日子四目相对,眼中才有对方的影子。
第131章
崔樱对他心结未解,不想跟他过多纠缠,她假装自己在贺兰霆身下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气势贞烈。
贺兰霆怒极反笑,嗤了一声,“这么久了,还不肯对孤低头?”
崔樱感到匪夷所思,紧闭的双唇微张:“我为何要低头。做错事的难道是我?”
她看着贺兰霆黝黑有神的眼睛,咽了咽唾沫,语气坚定地道:“这事,我这辈子都记在心上。”
崔樱一般在看重的事情上才暴露自己强硬的一面,贺兰霆身份地位是比她高,他身为太子当然以自己家的江山利益为重,这都没错,但这不是让她阿翁落得如此下场的理由。
哪怕贺兰霆厌弃她,因此不高兴,影响彼此间的感情也好,她都不会退让低头。
人总得要有自己的坚持,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也是块不好咬的硬骨头,如果这点坚持都没有,只会让其他人以为这是苟且偷生之辈。
崔樱手抵住他的胸膛,平静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亦有我的态度,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要我来认错。”
贺兰霆意料中的没有发火,他对崔樱的情感相当复杂,遇到事,崔樱不管什么态度,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能让贺兰霆心生一种这就是她的感觉。
虽然有时可恨,却叫他念念不忘。
她代表的或许就是贺兰霆缺失的那一部分,他冷哼,到现在已经没有逼迫她放下这件事的想法了。
不光崔樱需要时间平静下来,他同样需要时间思考、考虑该怎么解决彼此间的心结。
当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哪个孰轻孰重了。
贺兰霆:“你说得对,你阿翁为这座江山社稷做过贡献,稳住过朝堂局势,献过良策,哪怕他这么做其中亦不乏为崔家谋利,但也不该是这个下场。”
他认同了崔樱的想法。
崔樱诧异极了,惊讶地看着贺兰霆,想他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莫非有诈。
贺兰霆垂眸,深深地横扫她一眼,跟她说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孤知你难受,只能尽量弥补。孤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你,看在你我夫妻的份上,不想因为朝堂上的事损害你我之间的关系。”
“你懂的,崔樱,时至今日,孤是为了你才选择让步。”
“你若不信,等着看就好。”
崔樱猜不到他打算怎么做,争吵那日,他可是口口声声拿崔珣威胁她的。
贺兰霆并没有想她立马缓和对他的态度,不过是借着二人独处的机会跟她说清楚,表明立场。
否则以崔樱对他避之不及的架势,要缓和关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受够了看崔樱的冷脸,示意道:“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要与孤闹不和,不用一日时辰,所有人都会知道。”
崔樱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是说她跟他都暂时放下争端,维持平和恩爱的样子。
崔樱幽幽地望着他,“你若真这么想的,那就最好不过了。”
御道宫苑占地百亩,后山祖地亦有重兵常年看守。
众人一到就先安置休整,崔樱住的是贺兰霆往年的院子,幸好贺兰霆来时路上说服了她,不然夫妻二人又要分房睡了。
像他说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窗外的枫叶红得似火,傍晚霞光一照,更是艳丽无双。
趁着天色未黑,崔樱尽快沐浴换了身衣裳,贺兰霆跟她一样,发丝微湿地走进房里。
忽略镜子里倒映出的高大身影,崔樱容色平淡镇定地整理仪容。
贺兰霆在她身后冷不丁道:“替孤收拾收拾。”
崔樱恍若未闻,她是听了贺兰霆的话,暂时放下争端,不代表她就能马上跟他嬉皮笑脸了,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
“崔樱。”
崔樱抬眸,像是才听见似的,招呼道:“来人,给太子整理衣着。”
她扫了贺兰霆一眼,看他如看太孙一样大的小孩,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贺兰霆头也不回地挥手,驱赶侍女,固执道:“为夫要你来。”
崔樱这么久了,对贺兰霆的种种心思不乏了解。
他就是想趁着暂时说和的阶段,各种小动作小手段地与她缓和夫妻关系,用尽借口理由,直到被招惹的人烦不胜烦,终于搭理为止。
贺兰霆按住她的双肩,将人转了过来。
崔樱被迫与他面对面,只得抬头仰视他,贺兰霆催促道:“快些。要开席了。”
纵然明日一早就要祭祖,按照惯例御道宫苑还得准备当晚的宴席,考虑到事态轻重,崔樱纵然不情愿,还是替贺兰霆收拾起来。
崔樱以为贺兰霆单纯的只是想她伺候他,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火热时已经晚了。
她跟落入陷阱的猎物被贺兰霆搂在怀里,这屋内还有下人在,扶着镜子的侍女更是偷瞄到太子怎么趁太子妃不注意,占了她便宜的。
不过很快她们就不敢多看了,唯有低着脑袋,一阵面热脸红。
崔樱硬拽着贺兰霆的衣襟好久,久到被他亲吻得喘不过气,才松开转而挠他掐他脖子。
贺兰霆听着崔樱将近窒息的喘息声,自己也气息不大沉稳地贴着她休憩,在此期间安抚地在她脸颊上落在碎吻,这次偷香偷的意犹未尽。
事发突然,崔樱腿软地靠着贺兰霆,脑子还是懵的。
“你。”
她气恼贺兰霆偷袭,更气恼自己的反应,一想到屋里这么多侍女看到她跟贺兰霆亲昵的一幕,心里是既尴尬又没脸的。
她挣脱着火热的气氛,甩开贺兰霆腰上没系紧的玉带,恼火地道:“你自己收拾吧,我要去看昭昭了。”
她眼神明明如刀,到了旁人眼里却更像春波一样,嗔怨的煞气冷淡是有,可有的人全不在乎。
贺兰霆步履随着她转身,他回头,对扬长而去的崔樱说:“孤去接你阿翁。”
这让崔樱站住脚步。
她如开窍般,醍醐灌顶地明白贺兰霆这么做的意思。
他在给她阿翁抬身份,而一同出现在夜宴上无疑是展现太子敬重崔晟最好的方式。
哪怕他受伤了,哪怕他不得圣人欢心,哪怕他现在从那个位置不体面地退下了,只要太子对他态度足够有诚意,就足矣让旁人不敢轻视崔晟。
他这是要忤逆圣人,还是要故意气顾家呢。
崔樱见到崔晟,他走得较慢,与身旁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相比,他真的非常显老了。
贺兰霆是充满生机,枝叶繁茂的大树,崔晟是到了风烛残年的病弱之人,他落下了病根,身形削痩许多,唯有眉眼间还有股不服输的气势在。
“阿翁。”
崔樱想要上前扶他。
崔晟笑着摆手,被岁月染白的鬓边随之纵起,他瞧着精神还好,“走吧,路程不远,用不着如此。”
他还提到贺兰霆,“劳烦殿下亲自来请了,老臣真是受宠若惊。”
“应当的。”贺兰霆神色如常,他一直放缓脚步,本来个子很高大的人,步子迈得也大,如今与一老一少走在一块,明眼都能看出他很将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