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霆让人把马牵走,跟张幽一前一后地进去,走到庭中,才听见他不经心地问道:“见到崔樱了?她怎么样,可有生气,孤没去的缘由,你可曾都跟她说了。”
“见了,也说了,崔娘子是明白人,她很通情达理。”
贺兰霆语气变得微妙而玩味,似乎张幽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而张幽也不知道贺兰霆到底是想听崔樱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好像通情达理不对,不通情达理也不对。
贺兰霆眉眼漠然,淡淡道:“那她今晚一定玩得很高兴了。”
盛世昌隆,团圆夜能从白日热闹到另一个清晨,天不亮,鸡不鸣,京畿城中庆祝的黎明百姓不会散去。
“街市上有队伍举灯游行没有,民间祭拜的兔将军她看了应当喜欢吧。可有买兔子样式的提灯?”
贺兰霆沉稳的话语中,连想带猜地描绘着崔樱今晚过节的画面,他还不知道事实与他想的大不相同,眉梢轻挑,微微疑惑幽漆的眼神觑向沉默良久的张幽。
“出事了?”
“殿下。”张幽艰涩地道:“崔娘子今晚遇到的事大概会永生难忘……”
他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将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道来。
“顾行之误会我与崔娘子有污,当街打了崔娘子一耳光……崔娘子说,这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只要能保全殿下的名声就好,她不后悔。”
“今后出了什么事,她都一人扛下来,绝不会暴露殿下的身份。”
“最后她还说……”
张幽顿了顿,神情很凝重的余光瞟了眼,早已面无表情浑身都凌然冷冽的贺兰霆,像极了山崩之前的平静假象。
他声音很稳地问:“说什么。”
张幽:“她说,从前不知世间疾苦,直到遇见殿下。虽然世间疾苦,但她甘之如饴。”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殿下做的。”
哪怕他们之间,名不正言不顺,就连情意,也含糊不清。
但崔樱还是选择站出来承担后果,她明明还没尝到真情的滋味,就先做了真情的事。
明窗外,是带人气势汹汹闯进来的冯氏跟崔玥。
哪怕耳边是落缤焦急的声音,倚着窗的崔樱依旧显得不惊不惧,她甚至笑看着这一幕,用一种互诉衷肠般的柔情呢喃道:“我出生十七载,平生第一个恋慕上的,是我未来夫婿,可他人面兽心,我引以为耻。”
冯氏等人到了院里,被朱墨带人拦住。
就这样遥遥相望,崔樱仿佛在说给自己听,“这第二个,我以我自己为耻,自甘沉沦,还管不住邪欲妄念。”
这是她的韶华,她的青春,她的一片春心。
冯氏已到了房内。
“所谓疾苦,就是尝得圆满,而求不得圆满。”
崔樱含笑转身,“细君,你说对吗。”
第78章
什么圆不圆满冯氏不知道,她只知道崔樱完了。
“你还有兴致说这些?街市上发生的事,阿玥都已经告诉我了。崔樱,你心里怎么想我不清楚,但你与人私通,恼羞成怒打了你妹妹的事,我做母亲的不能轻易就这么算了。”
冯氏眼珠转动,目光发现屋内的床榻边还站着正在铺床的婢女,而崔樱一副梳洗过的模样,“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打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准备歇息呢。”
她倨傲而轻视地对崔樱笑了下,“阿樱,要是真这么算了,今夜你睡得着吗,良心上过得去吗?你可得让阿翁和大母对你有多失望啊。”
崔樱早有准备冯氏会为崔玥出头,而今她又被崔玥抓住把柄,这对母女岂会轻易罢休。
可她不能轻易就屈服了,她做错事,自然会正正当当地接受惩罚,她没有不认。但这不是让冯氏跟崔玥趁机对她落井下石的理由,她认也只会认她跟人私会的事。
至于被牵连进来的张幽,她肯定要解释清楚,还有崔玥背后指使她,告诉她的人。
她不相信,他们那样小心翼翼,仅凭崔玥就能发现这个秘密,崔樱如今心头也已经有了猜测,只需等贺兰霆那里查个水落石出就行。
冯氏见她闷声不吭,疑惑道:“怎么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所以良心不安,觉得无言以对了?”
崔樱有些出乎意料的点头,“细君一来,就替我把话都说完了,我再解释都仿佛在强词夺理。我有时,还真的羡慕崔玥,她不管受了什么委屈,也不用在乎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只要去细君面前嚎一嗓子,自会有人替她出头。”
冯氏未必听不出来其中讽刺。
崔樱淡淡道:“有母亲就是好,细君爱女如命,既不想女儿受委屈,为何不教她学聪明些,不要轻易接旁人递过来的刀。尤其,还是要她将刀锋对准家里人。”
冯氏帮崔玥说话,“都是亲眼所见,今晚阿玥带出去的下人也都看见了你跟顾行之以外的男子卿卿我我,难道这还有假?”
她似是不耐烦了,一想到崔玥脸上的耳光,就像崔樱打在她脸上般。
从前冯氏是不愿意给人当续弦的,但她因为挑剔,眼光高,她母亲又随着她,年纪比周围贵女都要渐长,实在是留不住了,才开始相看人家。
她对崔崛有所耳闻,只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怕对方因为妻子的名声在京畿中,差点沦为笑柄,但他出色的模样还是让冯氏一眼就记住了。
她同家里人点了头,随后又在私下跟崔崛接触机会,越发同情怜悯他因为一个疯疯癫癫的前妻名声受累。
受对崔崛爱慕的影响,她对前妻所出的两个孩子也就越发讨厌,尤其那时崔珣已经记事了,继母与继子之间,有种天然的仇视和相厌心理。
顽劣的崔珣不听丈夫教诲,总是对着干,他的妹妹又是个天残,自小养在她那个婆母身边,冯氏从未将这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看待。
她当他们,不过是寄住在这个家里的陌路人,崔樱迟早嫁人,崔珣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风流骚客,这个家到头来,只有她所生的孩子与崔崛才是完整的一家人。
“崔樱,做出这种丑事的是你自己,何必再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要想狡辩,你就跟我到你父亲跟前说罢,还有你阿翁大母,我都已经派人去请他们到堂前来了。今晚的事不下个定论,待明日顾家人找上门来该作何处理。你德行败坏,做出这种下做事,合该被清理门户才对。”
“好。我跟你去。”
崔樱爽快的态度让冯氏秀眉轻蹙,她警告道:“你可不要妄想耍什么花招。我有的是办法验证阿玥说的是不是真的。”
今晚注定是不眠夜,城中的繁华热闹半点传不到远离街市的深宅大户。
崔府的堂前点满了灯,四周寂静,下人们都被嘱咐没有吩咐不得随意跑到这来,堂外都只留了资历老嘴巴严的管事婢女守着,屋内是除了府里的主子再无其他外人。
有机敏地多多少少猜到是出事了,然而郎主下了噤令,不许底下私自谈论,管事得了吩咐命下人们互相监督,谁敢非议就地处置。
不明真相的人只感觉到这气氛堪比崔珣离家的前一年,凝重森严。
崔樱跪在堂屋中央,接受崔玥对她罪行的批判。
冯氏更是有备而来,把当初帮她跑腿,和替贺兰霆传信的门房五花大绑地捆来了。
落缤跟朱墨等人集体跪在崔樱的身后,轮不到她们插话,便只有死盯着地面,想着如何保全崔樱。
但崔樱来之前就叮嘱过她们,不许她们替她辩解,只要大人们问起,她们就要死了说不清楚不知道,她今晚能一个人将事全揽下,就是预想中最好的结果。
不然难道要让贺兰霆来替她出头?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是那样的身份,不说他会不会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旁人只会认为是她主动勾引他的,既然已经这样了,那还不如她主动承认。
看在她力保他的份上,希望他不要因为事情败露,而迁怒崔家。
“阿樱,阿玥说的,你还有没有想辩解的。”
余氏给了崔樱一个机会,然而崔樱当面摇了摇头,她这个举动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变了脸色,神情各异。
余氏跟崔晟对视一眼,二人衣着都是即将就寝的样子,披着外袍。
崔晟:“阿樱,是不是有人逼迫你。”
崔樱心里不敢看祖父祖母此时的眼神,然而到了这样的局面,她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现实。
“不是。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那你何为要这样做。”
“因为情难自禁,我心中已有别人,阿翁,我不想嫁给顾行之了,若顾家明日来退亲,阿翁就替我答应了吧。”
崔崛插话进来呵斥她的名字,“崔樱!”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手指着她满脸愤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亲事都定了这么久了,你现在才说你不想嫁给他,你以为这门婚事是一场儿戏?还有你即便情难自禁也该懂的伦理教义,难道这些我都没有教你?你真是……真是,我真会养出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儿!”
被亲生父亲抨击指责,崔樱虽然感到难受,但也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
她想,父亲可能忘了,她很早就跟他提过,想跟顾行之退亲,可是他不同意,后面便不了了之。
怎么他忘了,就能反过来说她把婚事当成儿戏呢?
崔樱与崔崛对视,她不屈的眼神明亮如火,“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哪怕所有人都不明白,我自己心如明镜。阿父可还记得初春时,我满腹委屈和心事地从顾家别院跑回来跟您诉苦。我说我不想嫁给顾行之了,我求您给我退亲,阿父可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你要我审视自己,是不是我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那件事我为了保留一点可笑的颜面,始终未曾跟你们说。如今,我也不想瞒了。”
“我不懂,明明有问题的是顾行之,他在顾家别院时跟舞姬欢好,被我听见,他羞辱我是个跛脚,背地里看不起我,嫌我给他丢脸,为什么父亲还要我反问自己,是不是我做得哪不够好?”
崔樱红着眼问:“可我天生如此,天残也不是我想的,我还要怎么做,才能够好?是不是要死一回,祈求来世自己没有缺陷,才能让他满意?”
生死是人最大的忌讳,崔樱冒然提起,当下令在场所有人都眼神惊诧怪异地盯着她。
崔崛还在寻找话语驳斥,“那也不是你违背德行,跟人,跟人……牵扯不清的理由!”
这当然不是理由,那时崔樱还保留自己的原则跟底线,那她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是从自己的父亲受贿,为了保全自己,拿她做筹码和顾家定亲站队开始,她为了回报生养之恩,为了对得起自己嫡女的身份,于是一步步向现实妥协。
顾行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让她为自我堕落寻找的快慰舒服一些的借口。
她不清楚,顾行之到底有没有被她报复到,但至少父亲相安无事,兄长前途似锦,贺兰霆对她情难自禁的温柔让她泥泞的心里开出了一朵花,她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
崔崛大概更担心崔樱做出这样的事,会引起顾家的不满,加之又听崔玥说,是当场被顾行之撞见的,已经能想象到他回去后怎么跟家里大人说了。
“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要瞒着我们所有人,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你们到底都做过些什么,你的名节可还在?”
冯氏适时接话,“郎君别怪她,阿樱还年轻,会不会是被人给骗了。”
她低头看着崔樱说:“阿樱,你看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的事焦头烂额,你还是如实招了吧,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考虑我们大家的心情,明日该怎么应对顾家上门的事才对。可不要再让你父亲,和你阿翁大母为难了。”
冯氏说罢对自己身边的婢女点了个头,很快一个婆子被领进来。
冯氏:“这是我让人找来的稳婆,生阿源时就是她替我接生的,阿樱名节还在不在,就让这婆子验一验身就知晓了。也好还阿玥一个清白,没有白白挨长姐一巴掌。”
她竟然要对崔樱验明正身,好好一个嫡女让一个稳婆来证明还是不是处子之身,无异于是对崔樱的侮辱。
就连余氏也不赞成地皱起眉头,忍不住起身,“你把阿樱当什么人了?”
冯氏一见余氏站出来为崔樱说话,一脸尴尬地看向崔崛,“阿娘误会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提议,要是阿樱自己主动说出来和她有瓜葛的人,也就用不上这些了。”
崔崛正在气头,“我看阿禾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她要是还嘴硬,不知羞,那就让她知道些厉害。”
崔玥大着胆子附和,“好好的一个团圆夜就这样糟蹋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我以后都不敢出门了,怕一出门就要被人看笑话。”
一双双眼睛盯着崔樱,都在逼她做决定,催促她快点把人说出来。
“不用验了。”
崔樱脸上的愁容散去,化作一片宁静,她掠过崔崛,目光定定地看向余氏和崔晟,“我已非完璧,对方是谁,我不会说的。阿翁,大母,是我不孝,我愿认罚。”
崔晟:“你可知,婚前与人私通,按照家规,该如何处置。”
崔樱:“该被革姓除名,断绝关系,从此与家中毫无瓜葛,今后在旁人面前更不得提起崔家一丝一毫,不得以崔家的名号行事。从今往后,不管是生是死,就是存活于世间的无名氏。”
崔晟温和的面庞瞬间布满威严肃穆,“你不害怕?没了崔家,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高门贵女了,衣食无忧从此与你无关,没有生技不能自保,就是在繁华如昔的京畿城内,你都难以生存。阿樱,你可要想清楚。”
余氏重重地叫她一声,“阿奴。什么人能让你如此护着,你这般保密,他可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你现在说出来,大母愿意为你做主,你要是不想嫁到顾家,那就退了这门亲事,但要你拼命相护的那个人站出来娶你才行。实在不行,大母舍了这张脸,去对方府上相谈这门亲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