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樱很沉默。
朱墨见状,格外担忧她心里不好想,补救道:“许是消息有误,当不得真,女郎千万想开些。”
“可能。”
崔樱抿唇微笑的那一下,让朱墨眼皮跳动,“那可能真的有误吧。”
朱墨打探消息的动静还是不免被贺兰霆那边察觉到了,魏科向他禀告了这件事,同时还对下面的人按规矩处置了一通。
“是崔樱吩咐人这么做的?”
“是。”魏科道:“属下失职,竟不妨让下面的人走漏了风声。”
贺兰霆神情莫辨,似乎没有半点心虚,“无妨,她迟早会听到些消息。”
“她怎么说?”
魏科的思绪被贺兰霆的话打断,“罢了,让她过来一趟,孤想见她一面。”
崔樱就像无事发生一样,闻之贺兰霆要见她,倒也平平常常地打扮,平平常常地去了。
只是不曾想,那天贺兰霆要见的不仅有她,还有久未谋面的樊懿月。
就在露台里,大摆了张桌子,还有美酒佳肴,侍人端来火盆,有的架起一只牛犊在附近炙烤。
崔樱到时,贺兰霆跟樊懿月已经对饮了,他身边还很好心地给她预留了个位置。
樊懿月似笑非笑地朝她看过来,贺兰霆刚喝完,手里还捏着瓷杯,浓墨般的眼神落在站定在不远处的崔樱身上。“阿奴,过来。”
第89章
他叫她的闺名,便纹丝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等着她靠近。
崔樱知道自己本应该再坚持一下,或是问贺兰霆一句,“说是见我,为什么还有其他人在这里”,表达下她的不满。
但当她对上那双充斥着威压警示的眼睛后,崔樱还是提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
贺兰霆:“坐。”
崔樱下意识要去坐按照贺兰霆示意的那个位置,就在他身旁。
然而她突然想起什么,顶着贺兰霆浓黑的眼珠里目光带来的压力,和樊懿月的视线,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
贺兰霆捏着酒杯把玩的手不知何时停下。
接着樊懿月俨然一副这个府邸女主人的模样,笑了笑,起身主动当着贺兰霆的面,亲手给她递来一杯酒。
“崔娘子,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因为某些事,令你对我产生了嫌隙和误会,那件事还给你的名声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她饱含虚伪道:“其实那件事,实在非我有意为之,而是前夫妹家教不严,私自犯下口戒,在我发现之前,已经良成大祸无力挽回了。这数月以来,让崔娘子遭罪,令我心里也十分愧疚。我自觉罪孽深重,过不去这坎,为此,亲自向曦神告罪,那事虽不是我做的,却与我教导夫妹不严有关,现已知错。为了今后与你更好地相处,今日,在曦神面前,我以这杯酒,同你赔个不是,还请你原谅则个。”
樊懿月说罢,自己先喝了手里那杯酒,然后露骨地望着崔樱,只等她发话。
崔樱听完她那番“情真意切”恨不得将自己撇清的说辞,心中感到一阵好笑,她手里那杯酒没动,反而去看贺兰霆,看他信不信。
贺兰霆与崔樱的座位相对,他目光其实自她坐下,大部分都落在她身上。
是以崔樱一抬眸过来,两人眼神便交织在一块。
贺兰霆:“阿奴。”
崔樱听人说过一句话,在意见不合时,自以为最亲近的人其实往往会用最动人的言语,偏帮别人。
而他们的目的,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劝说你要懂事、听话。
贺兰霆醇酒般的声音低沉响起,“她知错了,孤让她当面向你赔罪,你原谅她。”
崔樱终于明白在这里能够见到樊懿月的目的,还有她为什么能相安无恙没被贺兰霆处置的原因。
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主动投网、知错认错,贺兰霆看在他们往日情意,以及樊懿月又表现识大体的份上,所以放了她一马,还在她们当中做起了和事佬。
这无异于是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崔樱感到胸膛里好似空了个角落,临近冬日的风灌进来,声音太大,以至于她听不清樊懿月与贺兰霆一唱一和的话。
只有那句“你原谅她”反复在她耳边重复回响。
“好啊。”
她按着心口,脸色发白,感觉呼吸都带着痛,嘴上却带着笑,从贺兰霆看到樊懿月,再落回他平静淡漠的脸上。
崔樱:“殿下都发话了,我怎敢不看在你的面子上,原谅她。”
贺兰霆大概是看出她的异样了,那张薄情的嘴脸静默了一刻,说:“你若是心里还有气,想怎么发,只管说出来。”
他施舍了一个机会,眼风朝樊懿月扫去。
而对方也很机灵识趣,她来之前对贺兰霆与崔樱的关系还心有存疑,现在来看,曦神对崔樱情意应该也不深,还没到情根深种的地步,这让樊懿月窃窃地感到一丝庆幸。
她早料到自己做的事会被查出来,就算瞒得住顾行之也绝瞒不住贺兰霆。
那怎么办呢,罪不至死,不如干脆点上门主动向对方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她的讨巧之处。
但真正这么做,樊懿月还是心有忐忑的,她把所有事都推到其他人身上,只说自己是后来才知情的,真不是背后的推手,一直撇清自己主谋的干系。
她奢望但没有十成把握,觉得贺兰霆会不追究怪罪她,可没想到他还是放过了她。
樊懿月不安定的心,到今日看到崔樱在贺兰霆的示意下服软的姿态,才真正平缓安定下来。
只要崔樱对贺兰霆来说不那么重要,那她在贺兰霆那的罪名就不会太大。
她再表示出很有诚意地认错,这件事差不多就能糊弄过去了。
“曦神说得对,崔娘子对我还有哪里不满,只管说,我趁今日都给你赔个不是。要不,我先自罚三杯,崔娘子想好了再提。”
樊懿月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崔樱记得她身体不是很好,她还故意喝得很快,直到咳得泪花都出来,大概是想引起身旁的贺兰霆的怜惜,一副惨兮兮娇怜的模样。
樊懿月:“崔娘子满意了吗。”
崔樱装作没有看见她无助地瞥向贺兰霆,向他求救的眼神。
但樊懿月实在会装模作戏,不等崔樱回话,哀叹一声,“看来我今日是不得善了,也罢,怪我自作自受。”
她继续倒酒,那架势仿佛要对崔樱以死谢罪,演绎出了几分被逼迫的味道。
崔樱要是不喊停,她就能不顾自身孱弱的身体一直喝一直喝,倒衬的崔樱才是那个恶人。
“够了。”
在樊懿月连酒壶都拿不住,脸色很难看,好像因为喝多了很难受身形摇摇欲坠倒向贺兰霆怀里时,沉默旁观已久的贺兰霆扶住了她的背。
他问崔樱,“气出了么。”
崔樱空洞的心不断泛起涟漪,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说出来没什么用,还费心费力。
而之后樊懿月倒在贺兰霆怀里,这刺眼的一幕让她禁不住深吸一口凉气,不仅胸口处传来一股隐隐的钝痛,连喉头也哽着了,咽不过来。
“出了。”
她颦眉忍了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得出来,还轻言细语道:“这事就算了,樊娘子别为难了,你也别为难了。”
贺兰霆的目光从她那,挪到了樊懿月身上,“你怎么样。”
樊懿月像是真的不胜酒力,紧抓着贺兰霆的袖子。
二人说了几句话,另一端的崔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嫉妒在心房四处钻洞,而崔樱只能拼命压抑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她试着退让,让自己不要在意,反复劝慰,才逐渐觉得好过些。
等那阵激荡的心绪缓冲过去,手指骨都攥红了一片,她才问:“我可以走了吗。”
崔樱一手扶着头,揉了揉穴位,道:“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大概是风吹的,外面太凉了,我想回家了。”
不止头疼,她没喝酒,却觉得内心在烧灼,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好的,都在疼。
有人在把她浑身上下的骨头一点一点捏碎地疼,她示弱了。
可贺兰霆说:“孤让人为你准备了药膳,用过再走。”
崔樱:“我吃不下。”
贺兰霆固执道:“一盅汤而已。”
崔樱不得不再多留一会,而贺兰霆开始命令守在附近的侍人,将喝晕过去的樊懿月送回房里歇息。
为此,他对崔樱多余地补充了一句,“等她酒醒,孤会派人送她回去。”
崔樱因为身上不舒服,此时无论贺兰霆说什么,她都胡乱应付地点着头。
她一心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她从未觉得这个地方让她感到如此难受,仿佛体内的疼痛都是因为待在这造成的。
等药膳送上来时,贺兰霆还命令她坐到他身边来,崔樱四肢无形中像被线牵着,僵硬地靠近贺兰霆。
在她低头喝着药汤时,贺兰霆虽然没说话,却还替她布了几筷菜,让崔樱一同吃下。
崔樱是真的毫无胃口,也是真的觉得吃不下了,但贺兰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他给她夹得吃的,崔樱都默默咽进喉咙里。
她忘了当时是不是都吞进了腹中,只知道一得到贺兰霆的应允,便迫不及待离开那个宛如梦魇的露台。
在她背后,贺兰霆的目光一直都在沉默地注视着她。
而崔樱一走,那里的气氛就像一处肃立而寂静的深渊,让周围的侍人提心吊胆。
回去路上,崔樱让人停车,她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里,扶着墙将刚才那些吃的全吐了出来。
胃里的不适还在向她抗议作乱,直至几乎吐无可吐,她才抬起那张白的虚幻的脸,旁边的落缤为她心惊胆战,被她的反应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第一次害怕的道:“女郎,去医馆好不好,我们,我们找大夫看看。”
她很怕崔樱身体方面出了事,眼泪都吓了出来。
崔樱抓着她的手臂,虚弱道:“我没事,用不着太担心,走吧。”
她只是吃了那些东西不舒服,从太子府一直忍着,现在忍不住了才这样的。
许是吐的场面和样子太过骇人,才令落缤感到格外的不安。
崔府的长庭中,躲在自己院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出来过的崔玥今日是第一次出来散心,不想会这么不巧,与崔樱狭路相逢。
她恐惧而飞快地遮住自己的脸,避免被崔樱看见她的伤口后嘲笑她。
然而从外面回来的崔樱像根本没注意到她般,径自从她身旁走过,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连背影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崔玥匪夷所思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片刻之后冷哼一声,罢了,“祸害遗万年,等天收拾她。”
她脸上有着不甘,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畏惧和害怕之色。
崔樱跟人私通,不仅毫发无损,没缺胳膊少腿,更没被赶出崔家,还活得好好的,连顾行之跟她的亲事都没退成,可见这种局面有多可怕。
只有她,只有她近段日子都活在恐慌当中,因为崔樱,崔玥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要是有一点异动,过不了多久,怕是连命都会没了。
崔樱那天去过贺兰霆那,回来之后,跟着就病了一场。
这病来势汹汹,精神可见得萎靡不少,落缤求她,说要帮她请大夫来瞧瞧,崔樱也不愿意。
她拒绝了,甚至淡笑着说:“我知道自己怎么了,你请谁来都没用。”
她这是犯了心病,基本无药可医。
真正能治好的,只有她自己。
落缤拗不过她,于是借口跟伙房说崔樱旧病复发身子弱,又拿了些库房的药材给她补身体,天天熬补汤给她喝。
但崔樱吐过一次后,后面几日就一直食欲不佳。
“嗤。”
顾行之来找崔樱时,当面轻视地讥诮了句,“我早说过他与我表姐情分不同,她只差一点就能当上那位正妻了,你……算了。”
或许是看她犯病了的样子不好再多嘴舌,顾行之说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显然,他也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太子府邸发生的事。
崔樱面不改色地听着,冷不丁问:“你手上那东西,是给我带的吗。”
顾行之跟她坐在暖阁里,然而衣袖和裤脚鞋履都沾了不少雨水,他拿帕子擦脸的手一顿,眼睛随着崔樱的视线落到自己还提着的吃食上。
他莫名尴尬,佯装不在意地反驳,“不是。”
崔樱只是问问,被反驳后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应该说她开始对有些事不那么上心了,身体反馈给她的感情也变淡了。
“那就是给你院里的姬妾了,那对双姝吗。”
顾行之皱眉,听崔樱提起他身边那些人,顾行之还是感觉到怪怪的,他毫不怀疑崔樱要是不断提起,他可能会因此坐立不安。
至于为什么坐立不安,他想可能是出于一种诡异的心虚与防范。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
顾行之挥手打断她,让落缤把东西拿过去,“你要是想吃就说,我不会舍不得一点吃的给你。”
他不会承认,也不会告诉崔樱,这东西是他在快到崔府之前,临时又打道往回走,去了那家近来据说极为红火的铺子买来的。
崔樱闻到一股令人口齿生津的酸甜味道,她本想开口拒绝的话咽回喉咙里。“多谢。”
顾行之看着她连接吃了三块,才慢慢停了下来,似乎滋味很不错,令他也不禁觉得那酸枣糕或许是真的好吃,没白买。
当他嘴角溢出笑时,顾行之察觉到不对,脸色瞬间僵冷下来。
他咳了一声,“我来是为了告诉你——”
吸引了崔樱的注意力,顾行之才冷哼着道:“吉日已定,为了你,我可是好不容易说服家里不去顾及那些犯冲的规矩,崔樱,你最好不要临到头来变卦不嫁,要是被我发现你是在骗我,我绝不放过你!”
崔樱良久回神,她看着一副要与她鱼死网破样子的顾行之,淡淡地许下承诺,“不会的,我以崔家的名义起誓,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