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纳兰铮眼中写满了不相信。初初在都城,这里是北疆,两地相距几千里,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随意往下扫了一眼,并没有记忆中的人影。他面无表情回过头,用力捶了他一拳。
“下次别同我开这种玩笑。”
“我真看见了,肯定是她!”
纳兰铮懒得理他,独自一人下了楼。
纳兰初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看着怀里完好无损的莲花灯,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河边有个卖墨笔的小贩,见两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个河灯,连忙招徕生意。
“两位可是要放河灯?”
纳兰初点头。
小贩脸上笑意更甚,后退半步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笔墨,神色十分自得。
纳兰初扫了一眼。
说实在的,他水平实在一般,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一不见风骨,二不见笔力。不过趁着节日写些吉语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说了许久,最终纳兰初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拒绝了他。
“我自己写就好。”
她这话一出,小贩就多看了她一眼。
浮安城女子多不识字,这姑娘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年岁也不大,竟然会写字,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不过吃惊归吃惊,付完笔墨钱,还是给她让了位置。
纳兰初执笔在莲花灯上写下几个小字,转而把笔递给祁叙。
秋风撩起袍角,落在沾了墨的砚台上,染上指尖大小的墨痕。
纳兰初目光恍了恍,手腕像被巨石猛然一压。手一松,笔失去控制下落。
祁叙接住笔,直起身放在桌上的笔搁上。
“走吧。”
“你不写?”纳兰初抬起眼,眸中闪过些许错愕。
“不了。”他说道。
两人循着人流,慢慢走到河边。
河堤上不少男女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笑声阵阵。
“祁叙,我冷。”
她身子抖了抖,脸上血色尽褪。
祁叙停下脚步,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还冷?”
“好一些了。”她小声回答,指着河上,“你看这些河灯,真好看啊。”
苍穹之下,满目皆是绚烂。
她看着河灯,祁叙低下头看她。
小小的脸缩在领子里,稚意褪去,已有少女的娇妍。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天,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瘦瘦小小的,却拼了命地把他拖了回去。
她扬起头笑:“祁叙,我们去放河灯吧。”
“不冷了?”
“嗯。”
祁叙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
纳兰初搂得紧了些,蹲在河边,点燃了莲花灯中的火烛。
莲花灯飘在水上,荡开圈圈涟漪。随着水流远去,渐渐与其他河灯漂在一起。
祁叙蹲下身,像她一样点燃了河灯,放在水里。
大抵是没有做好,河灯漂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像是失了群的幼崽,找不到归处。
纳兰初皱皱眉头,失望道:“这些离太远了。”
她还想说什么,心却突然一疼,冷汗接连不断流下。
她要走了。
第42章
“祁叙,对不起。”
温柔的晚风吹散仿佛来自天外的呓语,她擦了擦眼泪,猛然往回跑,跑进汹涌的人群里。
她不想祁叙看着她走。
身体愈来愈轻,如羽毛一般。
周围人声喧嚷,欢乐的笑声仿佛隔着一层隔膜,越来越小。
身体也在变得透明,逐渐与光影融为一体,
灯火背面,树影阑珊。
纳兰初站在树下,泪眼婆娑地往回望。
少年拨开人群,沿着她来时的路拼命往前跑着。似乎叫着她的名字,夹杂在欢声笑语中,惊慌无措,无语话悲凉。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如一粒微尘,消失在浩瀚无垠的人间,难寻踪迹,了无声息。
卖笔墨字画的小贩又见到了祁叙,笑着叫住他。
“这就急着回去啦?”
祁叙停住脚步问他:“你可有见到方才与我同行的那人?”
“同行的人?”小贩讶异瞅了他一眼,“可别同我开玩笑,你分明是一个人来的,哪来同行的人?”
“是个姑娘,比我矮一些。”
小贩摆摆手,一副你在逗我的模样。
“你怕不是得了癔症,你瞧瞧你袖子上墨渍,还是沾这砚台上的呢。”
祁叙抬起手,就看到原本应当出现在宋初衣袖上的墨迹,出现在他自己的袍角上。
他紧紧攥住染了墨的衣角。
原来她想要拼命隐藏的,是这个秘密。
她知道自己会悄无声息离开,所以不愿喝药,任由疾病糟蹋,因为她早就知道,她总有一天要走。
过去所有微暗难明的细节,在这一刻终于连接成一条再明显不过的线。
“诶,你怎么……”
小贩见他神色大恸,不由得担心起身。
祁叙转过身,拼了命往宋家跑。
推开她住的那间房间,一切都是陌生的模样,她睡的床,写字的桌台,还有断了一只脚的灯台,全都被厚重的尘灰掩盖,辨不清原来的模样。
连同她人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她存在的痕迹。
万物沉默,如同死寂。
晚风清徐,撩动窗棂,窗边传来些微树叶翻动的声响。
窗台上压着一叠厚厚的纸,一只木簪躺在纸上,随书页翻动而微微颤动。
祁叙闭了闭眼,有温热从眼眶流下来。她缓步拿起木簪,纸张随风飞扬而去。
只剩下最后一张纸。
仍旧是他熟悉的小楷,笔迹有些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拉得极长。纸上写的五个小字,像是用尽了平生所以力气。
祁叙,对不起。
血点如梅花落入雪地,在纸上零散绽开,刺痛了他的眼睛。
祁叙把木簪捂在胸口,趔趄几步靠在桌台上。木簪尖端刺在肉里,他早已感觉不到痛意,只是固执地攥紧,攥紧最后一丝她的痕迹。
“宋初,你可真狠。”
抽走了人的记忆,却唯独留下了他的。
祁叙跪在地上,天地万物在一瞬间变成了灰色。
煎饼跳了进来,在他身上闻了闻,跳上床,又跳进他怀里。
软软的舌头舔了下他的手臂,似乎是在安抚。
祁叙垂下眸子,滚烫的泪水落到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声音破碎轻微。
“原来,你也记得。”
早上,纳兰初国公府醒来,刚站起身,突然吐了一口血。
如兰听见声音走进来,见到被子上血迹,惊得面目大骇,连忙差人去找夫人和郎中。
许章绾被这消息吓得头发都没有梳,就匆匆跑进来。
“阿初,阿初。”
“娘。”
纳兰初哭得泪眼模糊,身体颤抖着,身前一滩血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没事没事,娘来了。”
看她哭成这样,许章绾心都揪了起来,快步奔过去将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轻轻拍着安抚。
“是谁惹我们阿初啊,告诉娘,娘给你出气啊,别哭。”
纳兰初闷在她怀里,轻轻摇头。
泪水不停地流,濡湿了许章绾胸前一大片衣衫。
“娘,我弄丢了一个人。”
许章绾拍拍她,温声道:“那就去找回来,娘替你找,叫你爹也给你找。”
“找不回来了。”
他藏她的黄粱一梦里,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就找新的。”
这世间人这么多,不差一个让阿初伤心的。
看她哭得魂不守舍,许章绾在心里把她说的那个人骂了无数遍。自从她生了阿初,还没见过她哭成这样,就是她哥去北疆也只是在家里闷了几天。这回却哭成这样,肯定是伤心极了。
哭得累了,纳兰初枕着她的肩膀睡了过去。察觉到怀里的姑娘呼吸平稳了些,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刚把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如兰便领着郎中匆匆赶来。
郎中把过脉,捋了捋胡须,脸上显出几分为难。
走出门,许章绾急忙问。
“如何?”
郎中摇摇头,说道:“令女这是思虑过重,气急攻心才吐了血。如今已经失了气血,加之身体寒虚,须得好好调理。”
就在这时,得知消息的纳兰昀也赶了过来,他一袭朝服,满身风露,显然是刚下朝回来。
“阿初怎么样了?”
郎中在都城好歹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权贵重臣自然是认得的。他行了礼,将应当注意的事□□无巨细列出来。
许章绾吩咐如兰带着他去领赏钱,纳兰昀正要进去,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回来。”
纳兰昀眉头紧锁,忙问:“阿初她到底这么了?听如兰说怎么还吐了血!”
“你小声些,正睡着呢。”她压低声音,面容沉重,“你去查查最近阿初都和谁往来,让她伤心成这样,你这个爹得给那人点颜色看看。”
纳兰昀回想了会,“阿初最近不都在家么,也没有听说同哪家的女子有往来……”
许章绾捶了他一下,“傻,万一不是女子呢?”
不是女子,那还能是谁?
想到那种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纳兰昀感觉自己拳头顿时硬了。
“哪家的小子,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许章绾明白他知道了,摆摆手让他离开。
“行了行了,你快去,这里我照顾着就好。”
圆月如明镜高悬,冷辉铺洒,秋风渐凉。
张氏正在织布,听见动静从门内探出头。
“你怎么了?”
祁叙闭了闭眼,藏住眼底的脆弱,含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她。
“宋初呢?”
“宋初?”张氏表情狐疑,放下还未完工的布,“宋初是谁?”
“是……”
他话到嘴边,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是谁,他也无从知道,毕竟连名字都是假的。
“是她么?”宋砚从屋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光秃秃的毛笔,笔尖的毛已经掉得所剩无几。
宋砚微微一笑,“我平日写字不会这样,所以,这笔是她的?”
祁叙转过眼,眼中闪过怀念,声音浅淡。
“是她的。”
眼前画面一闪。
少女笑眼弯弯,盛满了无限春光。
她一手拿着一支笔,在她面前晃着,“你觉得这一只好看,还是那一只好看?”
他未答。
少女又问:“你觉得哪个好看?快说快说。”
他扫了一眼,随意指了一边,“这个。”
“我也觉得。”她点点头,把他否决的那只笔重新挂了回去。
昔日记忆翻涌,心像被巨石压住,沉重地踹不过气。
宋砚收回笔,神色黯然:“可我不记得她了。”
“我记得。”他声音轻微道。
张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两人在卖什么关子,也懒得问,一人进了屋,点着一盏烛火继续织布。
哐当哐当的织布声音重新在夜色中响起。
宋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跟我过来。”
第43章
宋家院子边上有架木梯,是张氏平日用来晾晒东西用的。往常梯子就架在墙角,日晒雨淋,木头已经开始泛白开裂。
宋砚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拎了一个坛子,递给祁叙一个。他顺着梯子了屋顶。正要把祁叙拉上来,低头却见他站在梯下,不知道想些什么。
宋砚笑,伸出手,“难道让我拉你上来?”
祁叙抬眼,眸中翻滚的思绪立刻平息下来,化为一片沉寂的湖水。
他把坛子抛给屋顶上的人,攀着梯子上了屋。
两人坐在屋顶上,头顶是朗朗明月,耳边是簌簌秋风。
宋砚掀开坛盖上的布巾,浓郁醇厚的酒香从坛口飘溢而出。
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没过多久,温润如玉的脸上便飘上一缕薄红。
“喝吧。”他说着,又喝了一口。
祁叙沉默看着手里的酒坛,迟迟不动。
“曾经我以为我也不会,后来等酒入了喉,才发觉喝酒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宋砚清隽的面容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沉在黑寂里,不辨神色。
酒是曾是他最为厌恶的东西,每次喝了酒,那人便会开始对□□打脚踢,很多时候连他也不能幸免。
后来他们都死了,一个淹死在水里,一个吊死在梁上。
直到那时他才知晓,酒这东西,有人是消遣,有人是排遣,只不过那个淹死在水里的人恰巧是后者而已。
他举了举酒坛,又喝了一口。
祁叙从没喝过酒,也不知这酒是最烈的烧春,他捧起酒坛咽下一口,一股强烈的烧灼感从口中往下蔓延,火烧似的灼烈在胸中荡开。
“咳咳。”
祁叙抹了一把嘴角,眼睛被呛得通红。
宋砚朗声笑了,他端着手中的酒坛子碰了一下祁叙的,仰头喝了一大口,直接躺了下去。
“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