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双手高举,直直朝着地上扑去,袖中的圣旨和卷轴被她这一猛扑甩了出来,散落在地上。
崇文帝看着那卷轴,虽只露了一角,他也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他朝下面跪着的人看了过去,神色莫辨。
“两国交战,你让朕为了一人冒险前去搜救,这,就是你说的忠孝?”
沈熙一听这话,立刻俯身到地,“草民不敢,草民愿意带领府中护卫前往搜救祖父,望陛下恩准!”
崇文帝看着地上瘦弱的人,庄严肃穆的脸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沈熙走出大殿,下了台阶,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并非是虚言。她一直想要远离皇权,那是因为知道它的可怕和不可预测,可真正面对了,虽还是害怕,心却更踏实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昌平候的那句话。
他说,昌平候府荣,她便荣,昌平候府损,她便损。
那座府邸繁花似锦,她也许可以选择旁观,可一旦出了事,她却绝不会独善其身。
既然选择了荣辱与共,那便勇往直前吧!
顾潜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才发现自己的背后早已浸湿。
沈熙一出候府大门,老夫人便让人拿来诰命大服,穿戴整齐后,便拄着拐杖,踏出了荣恩堂,站到了候府大门口。
她身后,留在候府的少爷小姐依次排开,同她一起守着。
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一身繁重的衣饰加身。虽然震慑住了外头骂骂咧咧的官兵,可时间久了,她手里的拐杖也开始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站在她身后的沈源见了,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手刚握住老夫人的胳膊,他便立刻呆住,随即鼻头一酸,哽咽着喊道,“祖母!”
华美庄重的衣服下,老夫人的胳膊皮松肉软,瘦得他一只手便握得过来。
沈熙说,世人皆苦,心中若想着自己的难,眼里便看不到别人的悲。
他跟在金管事后面,曾因为几两银子便卖儿卖女的爹娘气闷不已,也为赡养素不相识老人的「蠢汉」击节赞赏。
如今,他看着身旁这个满头白发。即便身摇腿颤,却依旧义无反顾地将他们护在身后的老人,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候府的子孙,风雨从来都是别人来扛,落在他们头上的,永远不过是几滴无关痛痒的水珠。
他轻轻地扶住老夫人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挺起那蜷缩已久的胸膛,支撑起她瘦弱的身躯。
沈煜也紧跟着上前,从另外一边扶住老夫人的胳膊。
身后,满脸通红的春姨娘紧紧搂着七公子沈勉,不让他动来动去,眼见他张嘴就要哭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颗桂花糖来,塞进他的嘴巴,沈勉立刻安静了下来。
春姨娘的身后是几位小姐,沈烨最为年长,此时却吓得一张脸白得不似人色。
她满脑子都是先前沈珏对她说的话。
他说,姨娘死了,这个府里再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她要是想活,要么比别人狠,要么比别人坏。如果两样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跟着他走!
她现在后悔了。
她当初就该跟着父亲和弟弟一起出府。若是那样,至少是被关在道观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评头论足。
沈岚却毫不在意外面人的打量,一想到姨娘竟然让她穿了这么一件素净的衣裳,连她最爱的金丝玲珑项圈都给拿下了,她就恼恨不已。
这么多人看着,她竟然穿得跟个叫花子一样!
沈玥左看看右看看,悄悄拉了拉沈岚,想要问问她还要站多久,她又热又累,想要回后院去。
见沈岚一把甩开她,她动了动脚,朝沈烨看去,可是隔得太远,够不着,她嘴巴一撇,眼泪便掉了下来。
沈熙进府时,便看到老夫人歪斜在沈源身上,面色潮红,满头是汗,连忙上前扶住,“祖母!”
老夫人抬了抬僵硬的胳膊,想要伸手去摸摸她,伸到半空,却又颓然地垂下。
“回来就好!”
候府的大门迅速合上,老夫人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身子就斜了下去。
在沈煜的惊叫声中,沈熙和沈源将老夫人托起。随即叫来肩舆,扶着她回了荣恩堂。
金管事立刻揣了银票出门,想要求官兵让他出去请大夫。
可任凭他怎么恳求,围府的官兵始终不愿通融,也不愿替他去叫人。
王妈妈见金管事一脸颓败地回来,没法子,只得将时大夫之前留下的凝神静气的药煎了一副,给老夫人服了下去。
第76章 安排
打发了众人之后, 沈熙这才将面圣的经过细细讲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躺在床上,仔细听完她的话后,眼睛立刻朝着沈熙看过去, 眼里闪着不确定。
沈熙点了点头, 轻声道,“就是您想得那样,圣上,并没有真的相信谣言。”
若是信了, 她就走不出皇宫,更不用说带人去西北救人。
既然圣上并没有怀疑祖父,那昌平候便暂时还是安全的。
老夫人从看到沈熙那一眼便知道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
如今,沈熙的话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可一想到候爷生死不明,二儿全家不知所踪, 她就心如刀割。
“你不要去, 让王充带人前去, 或者让人给你师父传信,让他赶紧回来。”
沈熙如今才十四岁, 谁家十四儿郎一骑走千里, 更不要说如今两国交战,更是危险重重。
“祖母,您放心, 我会带着府里的护卫, 您知道, 我在外头还有些人手, 正好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干脆一起带上, 有这么多人护着,孙儿又是如此聪明伶俐之人,怎还会有危险!”
“我一定将祖父和大哥他们好好地带回来,您只管安心在家等着!”
“至于二伯那里,我打算给师父去封信,他就在江南,请他去趟安远,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他在,二伯他们定然也会安然无恙。”
老夫人眼里涌出泪来。
候爷一语成谶,谁能想到,这个外头来的孩子竟然真成了她的依靠和支柱。
沈熙给她轻轻拭去泪水,继续低声安排。
“四弟这段时间跟在金叔后头学人情,看庶务,长进不小,他虽敏感多思,却好学上进,心中亦有尺度,祖母不妨日后多将他叫进来说说话,再好好提点提点他。”
“还有六弟,他性弱心善,最是质朴,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您烦了闷了尽管叫他给您逗乐。”
“前院有金管事和两位弟弟,祖母大可放心。”
老夫人早听人说她教导沈源沈煜的事,如今见她仍不放心这两人,忍住酸意,点头应了,“祖母知道了,你放心。”
“您这里有王妈妈和几位姐姐,自然不用担心,湖对岸,刘妈妈到底不太方便,我给您推荐个人,六弟的生母杜姨娘。”
老夫人本来还以为她会说邱姨娘,没想到竟是甚少露面的杜姨娘。
“您看三弟就知道了,这人心思正,没有什么歪念头。但是这么多年那头大大小小的事多少件,她一件也没牵扯上,就知道是个聪明人,让这样一个心思正又聪明的人管着父亲的后院,再合适不过。”
“行,既然你这么推崇她,我就抬举一下她也未尝不可。”
老夫人毫不在意,一个妾而已,再聪明,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母亲和三妹妹那里我已经派了护卫过去,加上庄子上的人守着,只要圣上没有真的动咱们,她们就不会有事,明日我出发前会让人再传口信,让母亲安心待在庄子上,不要贸然进城。”
“至于候府的田产铺子,只要人没事,这些即便有些损失也无关紧要,您别担心。”
老夫人见她什么都提了,就是没提她的父亲沈昀,只当她心里还有气儿,正要开口劝,就听沈熙道,“父亲那里,我之前派了人守着,父亲确实一直闭关未出。即便出来了,恐怕也出不了道观了。”
“至于沈珏。”她停了下来,看向老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我临走前会断了他的手脚!”
老夫人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他做了什么?”
“怂恿众人打砸百味坊,伤了店里的伙计,又带人去大光寺,见打砸不成后,便偷潜入素斋的灶房,往锅里下药。”
消息是回来的路上牛二乘机告诉她的,知道鬼脸帮未受牵连,她心里总算好过了些,可一听沈珏干的事,她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素斋本就举步维艰,若再传出吃死人的事来,害得可不仅仅是素斋那几十号人,而是直接给昌平候府送上谋逆的证据!
老夫人听到沈珏在这时候竟然还想着陷害府里,也不由得气红了眼。
“给我打,这样的祸害,打死了事!”
她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沈熙不愿提起这两人。
一个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完全不顾父母子女之情;
一个阴险卑鄙,只敢躲在背后咬上一口,却没胆子正面叫板。
沈熙生怕老夫人气坏了身子,忙又岔开话题,祖孙聊了大半个时辰,老夫人渐渐又些困倦了,她才起身告辞。
临行前,她又跪在床前,看着老夫人紧闭的双眼,低声道,“祖母,孙儿若是能平安回来,再来向您请罪。”
老夫人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睡了过去。
王妈妈站在一旁,听到这话,抬眼看过去,却不明白三公子要请什么罪。
出了荣恩堂,沈熙直奔愚园,将自己去西北的事情简单跟沈源和沈煜说了。
沈源看着她,满脸震惊。
在他尚在惶恐不安,焦灼催泪时,沈熙取圣旨,闯宫门。在他因为暂时平安暗自庆幸时,沈熙却又要赴西北,救祖父。
他只比他大几个月而已!
他起身面向沈熙,郑重行礼,“愿兄长此去,一路顺风,安然归来!”
沈煜则一脸是泪,在外人面前他尚且能自持,可一到沈熙面前,他就忍不住掉泪,“三哥!”
一想到祖父没有音讯,三哥又要远去,他顿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要哭到里头去,我先跟你四哥说会话。”沈熙将他一把推开,指着内室吩咐。
沈煜立刻止住了声,摸了把脸道,“我不哭了,我也听你说话。”
一想到明日就看不到三哥,他哪里还愿意走。
可说不哭,眼泪哪里止得住,只得胡乱用袖子乱抹了几下,揉得两眼通红。
沈熙也不管他,只看着沈源道,“这府里我就交给你了!”
当即将自己能想到的事都细细交代了一遍。
回到宣武阁,已是子时,正要上床,就听外头传来一阵乱响,随即铁柱隔着窗户低声禀告。
“公子,墨棋求见。”
沈熙愣了愣,随手抓起一件外衫向外走去。
“什么事?”
墨棋看着眼前的沈熙,两眼圆瞪,立刻低下头去。
“回禀三公子,侯爷让属下过来问问,您是否需要帮忙。”
沈熙完全没想到顾潜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第一反应想的是这其中会不会有诈,可一想起顾潜那双眼,很快便否决了。
“多谢侯爷!府中一切安好,只是,祖母受了刺激,有些不好,想问问,可有什么办法请一位大夫过来?”
“若是为难,侯府常用的是春晖堂的时大夫,劳烦墨大哥跑一趟,从他那里讨一些药来也可以。”
墨棋听那一声墨大哥,立刻退到了门外,低头拱手,“三公子请稍后,我去去就来!”
说罢,人便消失在了眼前。
铁柱看了眼长发披肩的沈熙,又看了看墨棋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
沈熙看他那表情,安慰他道,“没事,顾潜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只是她没想到,关于她的秘密,他连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都没有透露。
墨棋几个纵跃便跳进了隔壁的杜御史旧宅,盘绕在心头的疑惑总算解开,心中一阵轻松。
若他想得没错,这三公子就是他未来的主母了,这样城府深,心眼多,手段狠的主母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可一想到刚才那一声墨大哥,他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候爷知道,若是让候爷知道了,说不定也会给他找个厉害的媳妇来!
等了一个时辰左右,院外终于有了动静,重新装扮好的沈熙与铁柱连忙起身,便见墨棋一手拎着时大夫,一手提着个药箱,从院外跳了进来。
时大夫披头散发,一身月白寝衣,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塞着布团,被吓得面无人色。
沈熙连忙上前替他松绑,又让铁柱去叫金戈,让他找身干净的衣物鞋袜来。
时大夫见了沈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苦笑一声。
“三公子若是让人请老夫,只需言语一声,看在候爷和老夫人的面上,老夫也会走这一趟,何至于这般折辱!”
沈熙也不解释,只得弯腰躬身到底,“非常时刻,祖母病重,只得出此下策,还望时大夫海涵!”
墨棋却开口道,“跟沈三公子无关,是我抓你来的!”
时大夫这才注意到抓他来的人有些面生,看了一眼沈熙,见她一脸坦然,叹口气,也不再多话。
待他换号衣裳,沈熙立刻带着他直奔后院。如今这档口,再顾不上那些讲究。
一刻钟后,时大夫走了出来,看了眼沈熙,又看了眼一旁的王妈妈,叹口气,“目前尚未有大碍,只是连日担惊受怕,又劳神费力,罢了,我这就开方子去。”
侯府如今这幅情景,他也说不出让人安心静养地话来。
写好方子,他犹豫了下,到底提醒了句,“还是得好生照看着,若是有什么事,便来叫我。”
沈熙一听,心就悬了起来,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如今遭此横祸,虽还硬扛着,但到底能不能扛过去,谁也不知道。
她看了眼时大夫,却说不出请人留下的话来。
一旁的墨棋突然出声,“不如请老大夫到隔壁暂住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