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听说沈昀闭关不出,他手中的杯子啪地一声搁在桌上,起身就要朝外头走。
沈熙连忙唤住他,“金叔,随父亲吧,即使他回来了,也帮不上忙。”
反倒还会添事!
金管事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又是一叹,只得佝偻着身子出去了。
昌平候府外松内紧地过了半个月,外头逐渐有了昌平候叛逃的消息,且还传得越来越广,连牛二都忍不住上门来打探。
又隔了几日,昌平候府外突然来了大批官兵,将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74章 请旨
荣恩堂里, 老夫人紧咬牙关,两只手死死抓着沈熙的手,指甲掐进她的肉中依然毫无所觉。
“你祖父!”
“祖母!祖父一定活着!他不会战死, 更不会投敌!”
沈熙大喊出声, 生怕老夫人经受不住,就此蹶过去。
“对,他不会死,不会的!”
老夫人虽然嘴里肯定着, 眼睛却死死盯着沈熙,似乎想要从她眼里获得更多的肯定与支持。
“流言乃是依据祖父战后失踪而进行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更没有提他带去的几十名护卫, 这是其一。”
“其二,送信的护卫说, 他在永康堡只看到屋内多日不曾有人活动的迹象, 桌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应当是突然接到消息出门。甚至都来不及给府里送消息, 若祖父当真遭遇不幸, 他们不该是出去,而是该回来报信。”
“再者,朝廷如今只是围了昌平候府, 并未下旨抄家, 若祖父当真犯了不赦之罪, 哪里还会光围着?我猜, 应该是前方消息传入京城。但因为祖父一直没有消息, 朝廷这才将咱们围起来。”
老夫人听她一条条地分析,手渐渐松开。
她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咋一听昌平候失踪的消息便慌了神,可再仔细想想,便也明白过来了。
“那如今该怎么办?”
沈熙不说话,如今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一个等字。
皇宫内,崇文帝看着跪在下方的儿子,神色复杂。
他以为这个儿子终于谅解了他,没想到,他进宫只为了向他讨要一道保命的圣旨。
他子嗣不丰,在三子和幺子接连夭折后,仅剩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宝贝。
长子酷似皇后,性情温和,端方持重,做了太子这么多年,一直勤勉不掇,颇得他看重。
次子虽也是皇后所出,性子却截然不同,个性爽直,果勇刚觉,喜武多过爱文,年纪轻轻便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
最为头疼的便是这第四个儿子!
因他母亲的缘故,他对他不管不问了七八年,等再看到他时,才发现这孩子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声音大些就能将他吓得躲在桌子底下,脱下他身上衣服,那满身的伤痕连他都忍不住落了泪。
没人知道他那一刻的悔与恨,从那刻起,这个孩子就成了他的心病,这么多年,从未解开过。
他将他迁到向阳殿,记在皇后名下,带在身边教养,却依旧没能将人给教导过来。毕竟,铸下的错再弥补也挽救不了当年的伤痛。
是以,他说要出宫,他二话没说,便给他建了皇子府,他要当掌柜,他便瞒着天下人,让他自在地做掌柜。
本以为这样就能将让他认回自己这个父亲,却没想到他那一声父皇,却是为了别人。
“你要让朕为了一人徇私枉法,置祖宗律法与不顾?”
“昌平候犯错,又与那沈熙有什么关系,他既不是主谋,又不是共犯,只不过在昌平候住了几月,便要跟着人头落地,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
崇文帝看着底下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的儿子,眉头渐渐隆起。
“我可是听说那沈熙奸猾狡诈,明知你的身份,依旧对你不敬?”
“那是我与他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只知他如今待我亲如兄弟!”
“我若说不呢?”崇文帝的声音不大,却隐含怒火,如雷霆万钧,满殿皆俯首屏气,唯有璞玉直身相对。
“既如此,那儿臣自请与他共死!”
沈熙看着顺利进到府里来的老掌柜,心中涌起一丝期盼。
“肥叔,您怎么进来了?他们可为难了你?”
老掌柜依旧一张白胖笑脸,像是压根儿没见到众人脸上的期待和惊讶。
“不难进,不难进,说几句好话,塞点银子就进来了,三公子放心。不过,这儿有几句话要对公子说,还请公子。”
他看了一眼周围,沈熙立刻明白,看了眼金戈,金戈立刻带着人退下。
见人都退了出去,老掌柜这才凑近了些,低声道,“三公子放心,主子已经替您讨了保命的圣旨,您看,是今儿就跟老奴出去,还是再等等?”
沈熙一惊,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有些白。
“只我一人?”
“哎呦,我的公子哎,就这,还是主子拼了掉脑袋的风险才求来的!”说罢,他拉开袖子里的一截儿明黄。
沈熙看着他,苦笑一声,“替我谢谢他!”
“可是,我不能丢下祖母,更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老掌柜又是一声哎呦,“您犯的着这么傻吗?那沈昀可是早说了您不是他儿子了!”
“多谢肥叔,不过,这个,我确实用不上,您若真想帮我,便跟我说说外头的情形吧。”
老掌柜看着她,叹口气,将袖子的东西往里塞了塞,摇摇头道,“墙倒众人推,还能怎么样!”
外头的老百姓听说昌平候叛国,开始都不相信,等昌平候被围,原先几分怀疑的人立刻相信这事儿是铁板钉钉了。
他们没有上战场的勇气,却对叛国的昌平候有着滔天的愤怒。
他们涌到了槐树胡同,对着候府的大门扔石块,砸烂菜叶以及臭鸡蛋,最后还是守门的官兵受不了,人群这才散开。
可很快便有人提起沈熙的百味坊,人群又呼啦一下转去了太白街,将百味坊抢砸了一空。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大丁三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还是璞玉命丸二出手,这才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三人解救出来。
砸完了百味坊,人群又浩浩荡荡奔去了大光寺,还是大师出面,带着僧人将人拦在了山下,一番劝导之后,众人这才逐渐散去。
素斋虽没有遭受打砸,可是如今城中百姓皆知素斋乃是昌平候府所有,只怕日后生意也难做了。
沈熙听完,沉默良久,最后起身冲老掌柜恭敬施礼。
“如今身困府中,不能亲自拜谢,请您替我向大哥道声谢!”
老掌柜揣着圣旨回了醉仙居,璞玉见他耷眉垂眼,立刻起了身。
“怎么,他没收?”
老掌柜将圣旨从袖中拿出,放在了桌上,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说是不能将一院子的老弱妇孺扔下。”
璞玉盯着圣旨看了半晌,笑出声来,转头看向老掌柜。
“肥叔,你说,若是有一天,我也有了难,他会不会也像今日一样,陪我一起赴死?”
老掌柜哎呦了一声,“主子,您能又什么难,又什么死不死的!”
他转身冲着四方依次拱手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璞玉哈哈笑了几声,声音轻快,如释重负。
沈熙一人独坐了半日,忽地起身。
金管事听说她要开祠堂,又见她神色肃穆,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带人去开了祠堂。
可等看到她拿着圣旨出来,立刻后悔没有多问一句。
看她拿着东西就往外走,知道阻拦不了,只得冲到后院去禀告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后,却摇了摇头,只道一句,“随他去吧!”
若是能闯出一条路来,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只可惜她这身子,若是可以,她定会陪着他一起出去。
外面的官兵见候府大门打开,立即围了上来,却见其中走出来一个少年,当即拔刀出鞘。
为首的一名官兵大声喝道,“大胆,快退回去,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不知我昌平候府犯了什么错,大人要带兵包围,且不准我府中之人进出?”
官兵冷笑一声,“昌平候泄露军情叛国投敌,如此大逆不道之罪不将你们围起来,难不成还放任你们逃出去?”
“敢问大人,您这话可有证据?刑部和大理寺可有彻查定罪?圣上可有下旨盖棺定论?”
见那官兵面色难看,她勾了勾嘴角,“朝中尚未就此事定我候府的罪,大人便一口咬定昌平候叛国投敌,莫非大人是觉得自己要比刑部尚书还要明断,要替圣上做决断?”
那官兵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你!”
沈熙冷下来脸来,暴喝道,“只要圣上一天没有定罪,这里就还是圣上亲封世袭罔替的候府,就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校尉在此放肆!”
眼见那官兵拔刀向前,她立刻将手中圣旨高举过顶,“圣上的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四周的官兵顿时脚步一顿,朝她手中看去,果然见到一卷明黄,当即收起手中的刀,跪了下去。
那校尉虽有不甘,亦无可奈何,恨恨地朝她看了一眼,这才低下头去。
她将圣旨揣入怀中,把那一卷短轴打开,露出龙凤凤舞的忠孝二字,双手高举过顶,踏出大门。
一众官兵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下台阶,可她怀揣圣旨,手握御笔,哪里还敢拦,只得给她让了道,却又不敢真放了人,便派了七八个官兵前后左右将她包围住,一齐跟着她朝着巷子外走去。
对面围墙上的墨棋收起手中的暗器,跃下墙头,紧随其后。
沈熙一路不停,直奔皇宫,到了德胜门外,便直直跪了下去,朗声求见圣上。
第75章 面圣
崇文帝听说昌平候府沈熙求见, 置之不理。
可等他处理完公务,听说沈熙还跪在宫门外。不仅如此, 还高声细数昌平候历年功绩, 引得众多官民驻足围观,冷哼一声,到底放了人进来。
顾潜站在紫宸殿外,看着那头远远走来的人。
一身素白长袍, 身形消瘦,垂手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内侍后面。
他看着她穿过厚重的宫门,越过汉白玉桥, 迈上台阶,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而来, 几个月的自欺欺人瞬间坍塌如泥, 随之而来的惶恐不安席卷全身, 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上了身侧的剑柄。
她这是要干什么!这哪里是她能进的!
虽说圣上对前方送来的消息震怒不已,可也只是让人围了候府, 并未下旨将侯府众人收监入狱, 只要昌平候能现身,或者发现尸首,总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可她这时候却进宫面圣, 说得清还好, 若是说不清, 惹怒了圣上, 岂不是正好撞在枪口上!
他心思急转,想着千万种法子, 可每一条都是血路。即便他武艺再高强,也不能保证能护她周全。
眼看着人越来越近,他几步上前,抽剑直指前方,“大胆,什么人,胆敢擅闯紫宸殿!”
沈熙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顾潜那张肃穆冷峻的脸,眉头紧锁,阳光下,那一身玄色锦衣如夜幕般流光似水。
领路的太监躬着身子,回头看了一眼沈熙,冲着顾潜躬身。
“回大人的话,这位是昌平候府沈三公子,跪在宫门外求见圣上,刘公公奉圣上的口谕,命小的将人领进来。”
顾潜似乎没听到小太监的话,只管盯着眼前的人。
她若此时掉头,他总能想法子替她兜转回去。大不了,他去替她受那乱闯宫门的责罚!
沈熙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其中的担忧和不舍似要将她淹没,她轻轻笑了起来,冲他躬身施了一礼。
小太监侧着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了一回,垂下头去。
顾潜看着她弯下腰去,口中无声地说了句多谢,连吸了几口气,到底侧身让开路来。
既然她要闯,那他护着便是!
沈熙跟着内侍一路进了内殿,只看得见脚下光鉴照人的地板,不敢抬头看上头一眼。
半晌,才听上头传来一身威仪的声音,“你,有什么话要说?”
沈熙连忙俯下身去,口称不敢。
“草民想替祖父沈远柱陈情,祖父由待罪之身得陛下亲眼,亲自指导,鞭策上进,虽身死亦不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此后更是蒙陛下恩典,赐侯封爵,彰显门庭,光耀先祖,惠及子孙,心中更是感激涕零,虽过耳顺之年,依旧日夜苦练,不敢轻心,以便随时为圣上效命,护百姓周全。”
“此乃草民亲眼所见,亦是祖父剖心之言,不敢欺瞒,只望陛下念在祖父多年尽忠职守的份上,派兵搜救祖父,草民及昌平候府感激不尽!”
空旷的殿内不闻一丝声响,她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响如擂鼓。
“这么说,你是不信昌平候叛国了?”
“圣上明鉴,草民不信,祖父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人忠孝杰毅,对圣上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那样有违良心之事!”
“可是,他带走了你大哥沈怀旭,甚至本该在安远的沈瑄一家也不知所踪,你又做何解释?”
沈熙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不怪圣上怀疑,就连她都有一瞬的动摇。
随即,她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前方端坐的崇文帝,眼里是毫不犹豫的肯定。
一旁的内侍正要开口呵斥,就却被崇文帝挥手拦下。
“草民不知二伯一家为何突然离去。但二伯早已分家出府,当年不惜背上不孝的骂名也要逃离侯府,此事满城皆知,他又怎会违背初志,再跟侯府牵扯上?”
“且,安远距宋城千里之遥,祖父并非神人,若是当真要将二伯夫妇及其子女带出,动静必然不小,仔细查访,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至于大哥,他是先世子唯一血脉,祖父将他带在身边,既是爱护,又是督促,至于两人一同失踪,战场情况熟悉万变,难保不是他二人一同落了难!”
“草民信祖父不会抛下府中诸人,信他不会背叛圣上,更信他不会视将士生死如草芥,置天下苍生与不顾,还请陛下看在祖父半生戎马,一身战伤的面上,彻查此事,救祖父于危难,还昌平候府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