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南风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良久才低声说道:“小六他中了毒,虽然请了太医给,但是因为这毒物实在太过刁钻,所以他现在还没醒过来——”见初九脸上刷地变得惨白,南风很理解他的愧疚与自责,安慰道:“给他治疗的是很厉害的太医,虽然暂时没有醒过来,但太医也说了,小六随时都会醒过来。”南风强颜欢笑:“小六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
南风让初九安心养病,自己去了裴述处。
春九娘就是芳姑,意味着宋平和沈文都是她杀的,两人的被杀案算是正式告破,但案件远没有结束。
春九娘带着云月山庄的几个心腹跑了,因为彻底暴露了,南风相信以她的敏锐和果敢,肯定是已经出城了,想要抓住她几无可能。
春九娘虽然跑了,但后续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开了云月山庄,山庄的生意又那么红火,几乎所有的达官显贵都去过云月山庄游完,甚至连神爱公主等皇室成员也在云月山庄办过宴席,牵涉面实在是太广了。
南风和裴述几乎立刻想起了地宫里的演出,还有其他类似的活动,不知道吸引了朝廷内外多少人参与。也不知有多少朝廷官员,在参与活动时,无意间泄露了朝廷机密。从春九娘来不及带走的文件来看,这些机密不少,有些甚至是高级机密,居然还有边境的军队部署。南越的政治、军事机密几乎被戳了个穿。
事情实在是闹得太大了,南风肯定兜不住,谢樾很快赶到了云月山庄,皇城司都指挥使也赶了过来,两个朝廷大员,随手翻了翻下属递过来的文件,手都在发抖,震怒的同时,又忍不住庆幸,幸好这云月山庄开业并不太久,若是再开上一年半载,只怕这南越的所有家底就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饶是如此,德荣帝的震怒仍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受到了牵连,从一品大员到七品芝麻官,不管是自己,还是家属,凡是去过云月山庄的一律严惩。
有明确证据显示泄露情报的,根据泄露情报的危害程度进行严惩,最严重的甚至丢了性命,轻一点的流放、□□、撤职、降级,罚俸。没有证据显示泄密的,但官员自身或家人去过云月山庄的,罚俸一到六个月不等,去云月山庄次数越多,罚的俸禄也越多。云月山庄管理严格,记录严谨,哪个人去过几次,花了多少银子,都有详细记录,去过的一个也跑不了。就连神爱公主也未能幸免,德荣帝倒是没罚她钱,却禁了她整整一个月的足。
德荣帝的严惩,让南越官场风声鹤唳,整个官场来了个大洗牌,丢官罚俸的不少,但也有不少官员因为从未涉足云月山庄,得到了火线提拔。不过不管是罚俸的,还是升官的,官员们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并严格约束自己家眷和奴仆,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抓了错处,罚俸丢官是小,弄不好还丢了性命。
京城高档消费场所,也是门庭冷落,原本最大的对手云月山庄被查封了,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还指望着能将他们的生意接过来。却不想最大的消费群体都被德荣帝的铁血手腕给吓破了但,别说进门消费了,连路过都远远地绕开了走。
德荣帝以雷霆之势,将南越官场来了个彻底大清洗后,还不忘嘲讽大小官员:“都是朕给你们的俸禄太高了,养的你们有闲钱去云月山庄多嘴多舌,连什么该说,什么都不能说都忘了。这以后朕可不敢再给这么高的俸禄了,弄不好让你们将整个国家都给卖了。”
在此次官场大地震中,唯一幸免的衙门,便只有大理寺。托南风和整个团队的福,从宋平被杀的普通刑事案件,顺藤摸瓜,不但将一个潜伏南越多年的组织连根拔起,还及时发现了假的交子模具,避免了南越金融体系的崩溃,将国家损失降低到了最低点。
所以,此次大理寺上下人等,非但没有罚俸,还受到了德荣帝的特别嘉奖,所有人的俸禄往上调了一级。而直接参与破案的相关人等都得到了提拔,裴述正式接替告老还乡的刘大人,升任大理寺卿,南风更是直接擢升两级,接替了裴述大理寺少卿之职,就连后期帮忙的田录,也升任大理寺正,徐长厚和初九也都各升了一级。就连小六,德荣帝也专门下旨,将其破格提拔为大理寺主簿,从七品。
如果不是小六至今昏迷不醒,那么,就算春九娘逃脱,南风也会觉得这案件解决得尚算圆满。但是——距离小六昏迷已经十天了,他至今尚未醒来。俞真每天给他诊断,也不断调整药方,但小六,始终没有醒来。
南风又去看望小六,这些天,就算再忙,她也会抽空去看小六,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谢樾、徐长厚一起,初九仍在养伤,南风怕他见到小六自责,坚持让他伤完全养好后再去看小六。
这天南风又去看望小六。进屋的时候,小六母亲正在给小六擦拭手脚,她的动作很轻柔,边擦边和小六聊天:“小六啊,你知道吗,皇上亲自下旨,提拔你做大理寺主簿啦,你可真是厉害,咱们季家往上数三代,都没有做官的呢,你是第一个,太了不起了。不过小六啊,娘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不要再睡了?你已经睡了十天了,也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你睡的这些天啊,夏大人天天来看你,你的同僚们也都来看你,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早点回去。小六啊,乖,咱们不睡了,好不好?”
小六母亲很认真地给小六擦着手,每根手指都擦得很仔细,边擦边看看小六的脸色,温柔地和他说着些闲话,仿佛小六只是躺着,而不是昏迷不醒。
南风不忍打扰她,悄声退了出来,正好俞真从外面走了进来,南风干脆拉住他在院子里说话:“俞大夫,小六,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其实南风很想问俞真,小六还能不能醒过来,她迫切地想要俞真给自己一个小六一定会醒过来的保证,但是,她又害怕俞真给自己一个不好的答案,她想问,却又不敢问。
“不好说,他中的毒很复杂,其中有一两样毒我没有找出来,而且,很多毒物相生相克,解药很难配,我还在调整药方,希望能够找到能够完全克制他体内毒物的配方。” 俞真皱了皱眉,这个毒药真的是他从医以来遇到的最复杂的毒药,他已经调整了三次药方,但小六还是没有醒过来,不过他属于越挫越勇型,他相信早晚他能配出解药来。
“那小六会不会一直就这样睡着醒不过来?”南风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俞真很坦白。
南风知道俞真的话发自内心,作为太医院医术最高的太医之一,虽然当初是被谢樾生拖硬拽来给小六看病的,但并没有因为小六是个小厮而怠慢他,他甚至拖着李大夫一起在小六家住下了,专心给小六看病,连太医院的事情都不管不顾了。
“那小六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南风还是不放心,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暂时不会,他体内的毒素大部分已经清除了,我也会继续调整药方,就看能不能尽快将剩下的毒素清除掉。”俞真自己也非常想给南风一个确切的答案,但这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如果能找到原始的毒药,或者毒药的配方就好了,这样我会更有把握。”
南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在搜查云月山庄的时候,她对搜查出来的东西做了逐一核对,没有药丸。看着毒药如此复杂,连俞真都没有办法,春九娘自然不会把毒药留下来。
俞真对南风倒是颇有好感,贵为三品的大理寺少卿,每天都来看望沉睡不醒的下属,还真是难得。见南风脸色难看,俞真忍不住劝道:“夏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俞某一定会尽我所能,小六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
南风摇了摇头:“我不信命。”
我只相信我自己。
第60章
南风从小六家回来就去见了裴述。
裴述见她脸色不太好,知道她又去了小六家,心情也随之沉了下去:“小六还没醒?”
“还没有,俞大夫又换了药方,希望这次能有效果。”南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裴述也不知道怎么劝,他这个下属,看着对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但其实内心非常柔软,从小六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来了。裴述没想到,南风会这么关心小六,倒不是大家不关心小六,而是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小六的任何信息,都会牵动她的情绪,裴述觉得,小六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但人总要朝前看。
所以,当裴述听到南风说要辞官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裴大人,我要辞官。”南风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裴述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南风:“为什么辞官?给我一个理由。”
南风不做声,但脸上的表情很坚持,气得裴述忍不住发飙:“夏南风,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为什么辞官,为了小六?因为小六昏迷不醒,你觉得是你的责任,所以你要用辞官担责?”
南风依旧不做声,沉默的样子让一向情绪不外露的裴述也有些抓狂,他真想剖开这个从前一直比任何人通透的下属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难道不明白,现在辞官,前途尽毁,她的理想,她的抱负,为了可笑的自责、愧疚,就都不要了吗?
裴述压了压心中翻腾的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口吻与南风交流:“你辞官了要干什么,守在小六身旁,你不会治病,也不会照顾人,你在小六身边有什么用?倒不如坚守你的岗位,尽快将春九娘及其同党绳之于法,也算替小六报了仇,这才是真正帮小六,也是你应该做的。”
“俞大夫没有把握配出准确的药方,我去找春九娘拿解药,这样才能救小六。”南风看出裴述不可能会同意自己辞官,无奈,只能据实已告。
裴述真心觉得南风疯了,可看她的眼神透亮,意志坚定,明明看起来这么清醒,却有这么疯狂的想法。裴述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好,你要去找春九娘要解药,那我问你,你知道春九娘在哪里吗?就算你知道她在哪里,你也该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是敌国的细作,而且以她的谋略和大手笔,职位肯定不低,你凭什么向她要来解药?好,就算你运气好,拿来了解药,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的解药,春九娘知道你在乎小六,焉知她不会给你假的解药?那时候就是真的害了小六!”
裴述见南风根本不为所动,极力克制住的情绪也克制不住了:“夏南风,你就不要异想天开了行不行?你自己也说,春九娘肯定离开了京城,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你要去哪里找她要解药?”
“北祁。”南风说得很肯定。
“为什么不是西关,不是东明?”裴述根本不信南风的话:“宋平的工作台上有西关的福娃娃,而且我们一起听曲的时候,她给我们上了西关的新茶,大家都喝不习惯,她虽然也说不习惯,但我看她分明喝惯了这茶的。我当时也没多想,以为是她陪客人喝得多了,所以习惯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西关人,自然习惯西关的茶。”
“不是西关,是北祁。”南风耐心地跟裴述解释:“春九娘在南越潜伏十余年,没有人怀疑过她,初九、你、我,都是和她频繁接触过的人,也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明什么?说明春九娘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也是一个讲究细节,不让自己犯错的人,福娃娃那么明显的失误,不是春九娘的风格。”
“春九娘心思深沉,你又焉知这福娃娃不是因我们误入歧途的手段?她很了解你我,知道我们看到福娃娃的第一反应这是一个局,所以她反其道行之,让我们误以为她不是西关人。”裴述并不赞同南风的判断,春九娘心思深沉,将整个南越官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人。
“她不是西关细作,我肯定。”南风并未对自己如何肯定春九娘不是西关细作做任何解释,她的毋庸置疑语气让裴述也没有追问她消息的来源,而是问:“那你怎么确定她不是东明而是北祁的细作?”
“因为就在前几天,北祁皇帝任命了新的皇城司指挥使,接替了之前的指挥使,也就是北祁长公主慕容清歌。慕容清歌是北祁皇帝上官默言最信任的长姐,掌管着北祁的刑侦、司法和情报部门,能从她手中接管皇城司,要么是北祁皇帝特别信任,要么是立了特别大的功劳,而这位新人的皇城苏指挥使,是个生面孔、女的,二十六七岁,你说,她会是谁呢?”
裴述并非不知道这个消息,但还真没往这处想。由于职务的关系,他更关注的是南越的各类消息。这次因着春九娘的缘故,还特意留心了北祁、西关和东明的一些消息与动态,也收到了北祁新换了皇城司指挥使的消息,还以为是北祁的内部派系斗争,因为长公主一直和北祁皇后不和,还以为是长公主在与皇后派系的斗争中落了下乘,所以失了指挥使的位子,却从没想过,这个新上任的指挥使,会是春九娘。
“消息确实?”看夏南风笃定的神情,消息应该是确凿的,但裴述还是忍不住想确认。
“就是她,她没有易容,春九娘就是她的真容,她胆子可真大。”南风自嘲地笑了笑:“潜伏六年,还有什么比真容更不让人起疑呢?”
裴述承认这种做法很大胆,极大地减少了频繁易容被发现的风险,但以真容示人,却也存在着被熟人认出的风险。春九娘大胆地以真容示人,是因为知道她身份的人很少,还是她有把握将见过她真容、知道她身份的人都处理掉?
裴述将自己飘远的思绪拉回来,现在不是考虑春九娘神秘身份的时候,应该尽快打消夏南风这愚蠢又危险的念头:“你既然知道春九娘现在是北祁的皇城司指挥使,那就该知道她现在位高权重,掌握着北祁的情报部门,你一进北祁就会被发现了,还想要从她手中拿到解药,简直就是痴人做梦,我们现实一点,我马上去找殷明杨,求他让我们在北祁的细作去偷解药,你不许去,也不能去!”
南风知道让裴述说出去求殷明杨很不容易,他和殷明杨虽是发小,关系也的确不错,但不意味着裴述会利用这种关系去处理私事,特别是这种明显有损对方利益的事情。
况且这种事情,就算有裴述的关系,殷明杨也未必会答应,而这,也违背了裴述为官的原则。官场上,很多事情是要用利益来交换的,今天殷明杨答应了裴述,来日,裴述可能要用更大的牺牲去报答,南风不想裴述这样做,也不可以让裴述这么做。
“风险太大。”南风一口回绝:“春九娘在南越多年,送出了很多情报,其中也包括我们在北祁的人手。她现在又回了北祁,以她的能力和精明,我们的人不想被连根拔起,最好的办法就蛰伏不动,现在跳出来去偷解药,不是去送死吗?不可以,殷指挥使也不会同意这么做。”
“你既然知道现在去偷解药是去送死,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送死?”裴述完全不理解南风是怎么想的,既然她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送死?小六对她就那么重要吗?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对她来说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