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述惊恐地发现,自己很害怕失去眼前这个人。想到眼前这个生动鲜活、满脑子鬼主意的女人,有一天会完全消失,并且再也不会回来,裴述突然觉得害怕。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想尽办法留住他,哪怕以后每天帮她收拾烂摊子,哪天每天被她涎着脸调戏,哪怕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把天捅破了——他只要夏南风能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裴述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良久没有说话,南风见他神色诡异,也有些害怕,于是耐心解释道:“咱们在北祁的人不能动,一动可能连累一串人,但我就不同了,成功了可以救小六的命,失败了也就我一个人,不会连累其他人——”
“那你怎么办?你死了,要我,要我们怎么办?”裴述努力克制着自己,试图和南风讲道理:“如果小六苏醒了,知道你去北祁给他找解药而——”裴述无法从口中说出死字,含糊带过后说道:“你让小六怎么活?你也得替小六想想,替大家想想,是不是?”
“那我就不要死,我活着回来就可以了。”南风耸了耸肩,说得很轻松。但这做派,这话,彻底激怒了裴述,他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扳住了南风的肩膀:“夏南风,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也知道此行有多危险,你聪明,其他人就是傻子吗?春九娘这次能从你手中逃脱,就说明她比你高明,这样有心机、有手段,现在又有了权势的女人,你要从她的地盘上偷解药,你是疯了还是傻的?”
裴述简直要气疯了,南风任由他扳住自己的肩膀,不反抗,一动不动,却很坚持:“总会有办法的。”
裴述又气又急,恨不能将夏南风狠揍一顿,让她彻底清醒过来。但是——看着她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及眼眸中流露出的坚毅决心,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女人不是赌气,也不是发疯,甚至也不是单纯地想赎罪,她是真的要这么干,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干。他动摇不了她,也阻止不了她。
裴述颓然地松开了南风的肩膀,很清楚目前所面临的状态了,既然动摇不了她,那么只有支持她,让她能够活着回来。既然阻止不了她发疯,那就只能陪着她一起疯。
“好,那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拿到解药——”裴述立刻冷静了下来:“首先,不许辞官,我会和殷明杨商量,让他给你找个名目去北祁,虽然不能动用北祁的人手,但是,北祁的情况对你去有帮助的,我会让他收集整理后给你,我也会让他在不影响潜伏人员安全的前提下,给你适当的帮助。”
南风没想到裴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改变了主意,并且还肯施加援手,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意孤行有些对不住裴述,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后退,只能对裴述说声抱歉了:“裴大人,很抱歉,还有,谢谢你。”
“不用说抱歉,小六也是我大理寺的同僚,我也想他尽早醒来,你也不用说谢谢,如果真的要谢——”裴述看着南风,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就给我活着滚回来。”
都用上了滚字,可见裴述心底有多恼火,南风心中觉得愧疚,决定以后顺着裴述,再也不跟他唱反调了,但很快,她就忍不住又唱起了反调:“不行,不能带谢樾一起去。”
“谢樾是大理寺武功最高的,危急情况下,他能保你的命,而且,谢家在北祁也有产业,有他在,有不少便利。”裴述有些头疼,这个夏南风,都这种时候了,还跟自己犟,她难道不明白,此去九死一生,多一个谢樾这样的人保护,多一份生还的希望。
“我想带初九一起去,我回来之前去看过初九,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愿意和我一起去北祁。”南风提出了一个裴述意想不到的建议。
“初九,为什么不是谢樾,是初九?”裴述怔了怔,不明白南风为什么会选武功、人脉都不如谢樾的初九。
“这些天,初九一直很自责,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让小六去云月山庄,小六就不会中毒,也不会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所以,我想带他一起去。如果不让他做些什么,我怕他过不了心里这一关。”南风很理解初九的心理,就像自己一样,如果不走这一遭,不为小六做些什么,便永远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裴述点头同意了。他太了解南风了,她不会让任何人陪她一起去冒险的,如果初九不是情况特殊,她肯定也不会带上他。
罢了,多一个初九,总好过她一个人冒险。
第61章
裴述是个行动派,带着南风立刻拜见皇城司指挥使殷明杨。
殷明杨最近也有些焦头烂额,春九娘这个细作,潜伏西京六年,刺探收集了这许多机密情报,他所掌管的情报部门居然毫无察觉,若不是大理寺查一宗杀人案时,发现了云月山庄的异常,并揪出了春九娘等细作,他这个皇城司指挥使只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饶是如此,德荣帝也没有饶了他,将他直接从指挥使降成了副指挥使,罚俸一年,这还是看在他和大理寺一起搜查云月山庄,算是将功抵过。德荣帝当时脸带嘲讽,一点也没给他留面子:“殷指挥使,朕今天没有将你一撸到底,是看在你主动配合大理寺去了云月山庄,证明你还没有完全瞎,没有等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云月山庄有问题,你最后一个才知道。朕让你依旧待在指挥使的位子上,是给你机会,将功补过,若是你还当睁眼瞎,那眼睛也用不着留着了。”
德荣帝的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殷明杨惊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辛大理寺来搬救兵去搜查云月山庄时,没有托大不去,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他打心底感谢自己的发小,大理寺少卿,不,现在已是大理寺卿的裴述。
所以当听到裴述前来拜访的时候,殷明杨亲自迎了出来,很客气地将两人领进了堂。在听完裴述说明来意后,殷明杨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指了指南风:“你要去北祁?还要找春九娘要解药?”
然后又看向裴述:“你居然同意?老裴,是你疯了,还是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疯。”裴述静静地看着殷明杨:“你就说,这事你干不干?”
裴述没有说这事你帮不帮忙,而是你干不干,意味着这件事,皇城司也是参与者之一,而不是协助者或是旁观者,也就意味着,这事一旦成功,功劳中也有皇城司一份。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殷明杨觉得正常人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但说出这想法的人是裴述,而且得到了他再三确定,那么这事是真的了?殷明杨开始迅速地盘算这事自己参与的好处和需要承担的风险。
从春九娘那里拿到解药并不是什么大功劳,最多也就救活一个无关紧要的七品小官,但这件事的意义非比寻常,既然能从春九娘那里拿到解药,那么就也可能取春九娘的性命,既然能取春九娘的性命,那么在北祁做什么事不成呢?如果这件事办成了,那么春九娘给南越,给他殷明杨带来的耻辱,就狠狠地反击回去了,自己便可重新打开仕途的上升通道。
而相对的,这件事情的风险很小,人是大理寺的,也不用出动自己在北祁的人手,就算不成功,因事情本身成功可能性就很小,也不会对自己造成负面影响。自己只要借个虚名,提供一些现成的信息,就能从中分到莫大的好处。这种明显利大于弊的事情,不加入才是傻子咧。
心里有了盘算,但殷明杨并不急于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想继续探探裴述的口风:“老裴,你跟我说实话,这事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我总觉得这事不靠谱,你的人,虽然你说不用管她的生死,但我殷明杨是这种人吗?大理寺的兄弟——”殷明杨突然意识到南风是女的,又改口道:“大理寺的兄弟姐妹替皇城司出头,难道我们皇城司真的不管她生死?那皇城司的人,我殷明杨,也太不是东西了。你放心,皇城司就算将北祁所有的人手都折损了,也一定保夏大人的安全。所以,老裴,你给我句实话,你们打算怎么干?我知道这事得保密,但你给我交个底,我好心里有数啊,否则要我倾家荡产,我还真下不了这决心。”
几句话,让南风对裴述的这个发小好感顿生,真没想到,这个京城让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头子,居然是这么个直率的个性,而且居然很讲义气,难怪在官场无甚私交的裴述,会和他成为至交。
见惯了殷明杨装腔作势立人设的裴述,对他的话没甚感觉,一语戳穿他:“若不是这件事对你有莫大的好处,你会舍得倾家荡产?”但他随即又正色道:“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但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情,夏大人都愿意一试,我们这些在她身后的人,有什么理由不放手一搏呢?老殷,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你从前的血性、果敢呢?”
殷明杨被裴述这么一说,心中激荡,很多话,不过脑子就说出了口:“好,这事我干了,而且既然要干,就没理由你出人,我不出力的,我在北祁的人手,交由夏大人差遣,皇城司与大理寺通力合作,干票大的,也让别人看看,我殷明杨到底有没有血性,果不果敢!”
话一出口,殷明杨就察觉到自己上了裴述的当,这老狐狸,是给自己下套啊,明明是他自己的人要去干这九死一生的事,目的也是为了下属的性命,帮自己只是顺带,偏偏要站在道德高地绑架自己。照他的理论,明明是裴述夏南风自己要发疯,非要绑架自己跟着他一起疯,如果不跟着疯,就是没血性,不果敢,这还有天理吗?
虽然殷明杨立刻就明白自己上当了,却也没脸将自己的话收回,却不想,一直默不作声的夏南风突然开了口:“我不用你的人手,这事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且是以小博大的事,就是赌个运气,我个人性命是小,但如果要搭上皇城司兄弟的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我此次出行,对北祁的情况不甚了解,殷指挥使如果能够将所掌握的北祁情况,特别是北祁那位新上任的皇城司指挥使的信息告知于我,南风已感激不尽,再无他求。”
南风说得真诚,殷明杨听后羞愧难当,只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手一挥,一锤定音:“皇城司上下,都是讲义气的兄弟,断做不出让夏大人冲锋在前,我等袖手旁观之事。皇城司北祁的所有人手,任听夏大人差遣,我现在立刻传令下去,将北祁所有的资料收集整理后,送至大理寺。”
殷明杨说完只觉豪气顿生,立刻着手让人准备北祁资料,心中对夏南风既是欣赏,又是佩服:“若夏大人不是女子,而是男子,我必与夏大人结拜为兄弟,现在虽不能结拜,但夏大人的胆识与魄力,殷某实在是佩服,往后夏大人但凡有任何差遣,只要我殷明杨,还在这皇城司说了算,这皇城司上下,就唯夏大人马首是瞻。”
很久以后,在对夏南风此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后,殷明杨才发现自己被夏南风真诚的外表给骗了,她本质上和裴述是一丘之貉,甚至骗起来人比裴述更高明,因为那张单纯、真诚的笑脸,更具迷惑性与隐蔽性。
但这时候,殷明杨完全被夏南风诱惑了,他像是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于是拼劲了全力朝前冲。
裴述很满意殷明杨的表现,对他像个傻子一样忙进忙出,心中对夏南风竖起了大拇指,能将皇城司指挥使忽悠得像个傻子一样忙活,还将自己的家底倾囊相授,夏南风,你真是个狠人。
要忙的事情还很多,南风和裴述很快告辞,回大理寺继续做准备。亥时,殷明杨亲自送来了北祁的信息资料,还有南越在北祁的人员名单及联络方式。
资料可以回去看,但南越在北祁的人员名单及联络方式看过后需要马上销毁。托春九娘的福,南越在北祁的人手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所以名单并不长,只是接头的方式有些复杂,南风很认真地细看了两遍,将名单还给殷明杨。
殷明杨有些不敢相信:“这就记住了?”
“记住了。”南风咧嘴一笑:“我过目不忘,一般东西看一遍就都记住了。”
她刚才看了两遍,意思是全部都记住了,这是明晃晃的炫耀啊。殷明杨不信,看着南风将北祁的信息资料看了两遍,她看得极快,几十页的资料,她很快就还给了自己,殷明杨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都看完了?”
“看完了。”见殷明杨不信,南风正色道:“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殷明杨半信半疑地走了。裴述知道南风看着吊儿郎当,但实则再认真不过了,她也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但事情实在太过重要,他还是忍不住确认:“真的记住了?”
“记住了。”南风笑:“我其实很怕死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既然那么怕死,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裴述很想这质问南风,但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终究还是沉默了,良久才问:“明天就走?”
“对,明天就走,小六等不及,走得越早,北祁方面得到消息的可能性越小,我被发现的风险也就越小。”南风说得很坦白:“春九娘必然在京城还有耳目、细作,所以我出行的事一定要保密。”
“你放心,我明天就会告知大家,宁县有紧急案情,派你公出了,宁县那边我也会做好安排。后面的事你不必操心,我会做好安排,你只照顾好自己。能不能拿到解药不是关键,活着回来才是最重要的。”裴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声音也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很努力地才将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裴述说完,不待南风回答转头就走,他怕走得慢了,被南风看到眼中的湿意,走得匆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南风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
南风其实看见了裴述眼中渐渐涌起的泪,但她也知道,裴述肯定不想自己看见,虽然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任由他匆匆离开。
“你要去北祁?”直到谢樾的声音响起,南风才回过神来,谢樾瞪大了双眼,看起来怒气冲冲:“你疯了不成?”
南风不想向谢樾解释太多,她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解释,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也不理谢樾,自顾自地收拾东西,谢樾更生气了,抬高了嗓门:“我跟你说话呢,你——”
“如果你想我死得快,你就将这事嚷嚷得满城皆知。”南风截断了谢樾的话,冷冷地说道。
“我就是不想你早死。”谢樾声音也变得很冷,但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你难道不知道去北祁,就是死,你是活够了还是活腻了?小六重要,难道我、长厚就不重要了吗?你不能厚此薄彼!”
“这事已经决定了,不要再来动摇我,你也动摇不了我。如果你还想我活着回来,现在就不要来烦我。”南风不想耗费精力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谢樾也看出了南风的不耐,也深知在去北祁这件事上他不可能改变南风的想法,于是换了一个话题:“你要去也可以,带上我,我武功好,谢家在北祁又有很多产业,有人脉、有资源,我更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