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间又回到自己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要上京赶考,与沈琼英在毛公渡告别。
那天沈家老小并一众下人都来了,沈琼英混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他找了很久才发现她,那样弱小的一个身影,正在低下头偷偷擦眼泪。
顾希言心里涩涩的,他恍惚意识到,也许这一去便是永别。船已经启航了,他大声命令船夫停下来,他们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只见船越行越快,沈琼英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在无尽的天际里。
江水澄碧如练,浩浩向东流去,他比以往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少年时光即将随之一去不复返。他忽然觉得刻骨铭心的痛,纵身一跃跳入江中。
他觉得整个身子在不断地下坠,猛得一挣忽然惊醒,初夏灿烂的日光照在脸上,才发现是一场幻梦。
心还在狂跳,汗水湿透了衣衫,顾希言下意识向一旁望去,沈琼英却不在身边。他的心再次一沉,大声喊道:“英英。”
沈琼英很快跑了过来,诧异道:“顾哥哥,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顾希言起身沉声问:“你到那里去了?”
“我去抓鱼了呀。”沈琼英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还别说我还挺幸运的,小溪里有一张破旧的渔网,我一下子网住了三条鲫鱼,眼下正在柴火上烤着呢,我们的早饭有着落了。”
沈琼英正在絮絮向顾希言诉说自己的得意之举,却见顾希言一把将她拉近怀里。
顾希言将她抱得很紧,沈琼英有些不安地扭动,轻声道:“顾哥哥,你抱得我疼了。”
顾希言稍稍放松了些,沉声道:“别动,就这样乖乖让我抱一会儿。”
沈琼英果然安分下来,身子也没那么僵了,她轻轻抚上他的背,柔声道:“顾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
十岁那年父亲离世后,顾希言便成了顾家唯一的指望,这些年经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即使再困难的时候也没流过一滴泪,不过现在他的眼圈红了,一滴眼泪无声掉了下来。
好在沈琼英的个子比他整整矮了一头,此时又伏在他怀中,并没有看见他的失态,顾希言将她慢慢放开的时候,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沉声道:“我也不会让你离开的。”
沈琼英的脸微微一红,忙道:“走吧,我们去看看鱼烤熟了没有。”
顾希言随着沈琼英来到小溪旁,三条半斤重的鲫鱼被架在火上烤得金黄,鱼油撕拉一声滴下来,顿时香气四溢,他忽然也觉得饿了。
沈琼英上前看了看火候,笑着将一条用柳枝串好的鱼递给顾希言:“烤好了,快吃吧。就是荒野之地没盐没调料,鱼的味道肯定不大好。凑活填饱肚子吧。”
顾希言已是接过鱼来咬了一口,赞道:“谁说的,你手艺高超,我觉得没盐没调料也很好吃。”
沈琼英半信半疑地拿了一串鱼咬了一口,咦,虽然没有放任何调料,可因为自己在烤鱼时加了些一旁地里采的野葱,所以入口并没有鱼腥味,而且烤制的火候得当,鱼肉外皮焦香,里面肉质却很细嫩,细细咀嚼还有浓郁的葱香,她不由叹道:“还好还好,比想象的好吃多了,就是少了一味盐。”
顾希言、沈琼英很快将烤鱼吃完,又分食了一块脂油糕,喝了几口清水,也算勉强填饱了肚子。
初夏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身下绿草如茵,顾希言吃饱了饭突然就不想动了,随口道:“我们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吧。”
若是平日,沈琼英肯定觉得这提议荒唐,可以眼下他们刚刚脱险,她也着实累了,便笑笑道:“好吧。”
沈琼英与顾希言并排靠在一旁的柳树上,过了一会儿沈琼英忽然笑了:“你还记得那年你过生日的事吗?”
顾希言也笑了,他十三岁生辰那天喝多了酒,不知怎的迷迷糊糊躺在沈家后花园草地上睡着了。后来被沈均益发现,一时恶作剧给他画了个大花脸,被沈琼英足足笑话了好几天。
沈琼英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忐忑:“顾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顾希言却并不太意外:“你说吧。”
“其实。”沈琼英有些艰难地发声:“益儿这些年一直躲着我,是因为他发现了张允中是直接害死爹爹的凶手,他为了给爹爹报仇,便用生石灰杀死了张允中。对不起,我……”
沈琼英有些说不下去了,她在紧张地等待顾希言的反馈。
“英英。”
“怎么?”
“你肯主动告诉我这件事,我很高兴。”
沈琼英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她的眼圈红了。
顾希言沉声道:“你无需说对不起,我也早就推断出张允中是被仇人所杀,且已经找到他谋害沈伯父的证据。益儿为父报仇情有可原,国朝律法对此亦多有体谅,只需杖六十,其他勿论。只是他毕竟杀了人,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也该站出来承认才是。”
沈琼英随即道:“顾哥哥说的是,益儿年纪不小了,这样躲着终究不是办法,我会劝他主动认罪接受惩罚的。”
顾希言拍拍她的手道:“这就对了。”
沈琼英露出释然的笑容:“顾哥哥,我也很高兴,终于没有要隐瞒你的事情了。”
顾希言亦露出笑容,他张开双臂笑道:“来。”
初夏的林木还不太茂盛,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了顾希言一身,沈琼慢慢靠近他,就势被他拥入怀中,全身亦被阳光笼罩,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笑问道:“顾哥哥,刚才你睡醒后,是不是很怕我抛下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