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那位要服三个月的緦麻丧,等出了三月,曹郎君奉她回沙洲,我便跟去。”
恒娘遥想了想,揪然不乐,拿起火钳,狠狠戳着烧得通红的木炭:“阿蒙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把你也带去?只留我一个人在京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太不仗义了!”
九娘听了这话,朝三娘笑了笑。三娘也笑,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她们自然知道,恒娘如今脾气暴躁,自有原因。
她娘亲遇害那日,御史中丞束手就擒,下皇城司狱。他位高权重,即便在狱中,也颇受优待。
他一直以来镇定自若,虽在狱中,犹讨来纸笔,为自己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辩词,兼且批驳薛恒娘的不经之论。
然而数日之后,消息传来,他那一支羽箭,不但没有击毙薛恒娘,反而导致皇帝受到惊吓,龙驭宾天。御史中丞痛悔莫名,万念俱灰,当夜在狱中自尽。
这倒好了,省了新帝与群臣的麻烦,再也不用为着该不该破坏本朝不杀士大夫的定制,他的罪行究竟是不是谋逆等细琐事项,辩难不休。
这个结果,只有薛恒娘不满意。然而满腔的悲愤不乐,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她偷偷跑去御史中丞家里观望。那家也一样出殡,寡妇孤儿,哀哀痛哭。
她在街角看了半日,堂堂御史中丞的丧事简素得可怜,门可罗雀,与她薛家差不了多少。
站得太久,脚冻麻了。冬日雀儿不长眼,以为她是个木桩子,欢快地在她头上拉了一泡屎,她这才返身回家,一路骂骂咧咧,也不知是骂该死的雀儿,还是骂该死的御史中丞。
或是骂没良心的娘子们。
宣德门诣阙事件之后,「周婆言主编是个见不得光的奸生女」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京城的大小角落。
她甚至怀疑,如今城门出入的每一辆车,每一匹马,都装着关于她的传闻,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去更广阔的天地。
周婆言报纸出了几期,详细报道城门三请的详细内容,又几乎是字字掏心,句句发腑地解释,她一番为后世女子开路的苦心。
然而书局印出多少份,最后便回收多少份。
再没人肯读她的报纸了。
女人社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她们聚在一起,读一份叫做《大周新妇》的新报纸。
最近几期,是一个叫做草原孤月的女子写的文章,专讲千里之外的羌国女子,如何与心爱的男子夜奔,并得到部落老人的祝福;
讲女子如何让自己更柔软更娇媚,以便吸引更强壮更优秀的男子;
讲那些遥远而神奇、让人热血沸腾的玄幻故事。
蒲月也曾来为薛大娘吊丧。
恒娘揪住她质问:如果草原上真是这么美好,你为啥要赖在大周,死也不肯回去?
狐狸样的眼睛弯起,蒲月笑她痴傻:“难怪你那周婆言也就开头有声有色,后来越来越卖不动。老讲些悲惨不幸的事情,看多了叫人心里胀气难受,谁还愿意一期一期地买来追读?别说你现在名声臭了,就算你那周婆言还能卖,一样卖不过《大周新妇》。”
她还想炫耀盛明萱开出的优厚酬金,趁机奚落下恒娘的落魄,谁知恒娘转身从门背后扯出一把大扫帚,当大枪一样挥舞着,追在她屁股后头,把她撵出一条街外。
恒娘这副心气不顺的样子,不仅三娘九娘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在宫里服丧的阿蒙,也特地遣海月来,一为致吊,二为劝谏恒娘。
阿蒙只有两句话:恒娘,今日谢你,是我一人。千秋万世之后,会有无数女子,念你的名,如念佛陀。
恒娘只好安慰自己:阿蒙总不会错的。
谁知接下来就听说,孝期一满,阿蒙就要去遥远的沙洲,据说是回她的「娘家」待嫁。
九娘也与宗越——如今她知道了,原来宗公子并不姓宗,而是姓曹,原该叫曹郎君——商定好,带着鬼机楼娘子一起,远赴沙洲,加入归义军娘子营。
九娘从横眉竖眼的恒娘手里夺过火钳,递到三娘手里,想了想,笑道:“阿蒙向来被叫做大小姐,你知道她该是哪府哪家的小姐?”
恒娘果然被她吸引注意力,摇摇头。
“她父亲是先归义侯世子,所以她这大小姐,全称该是沙洲归义侯府大小姐。如今回沙洲,正是回她的娘家。”
“娘家?”恒娘一撇嘴,悻悻然,“她从未离开过京城,哪里跑出这么个天长水远的娘家来?太子殿下也肯放她走?”
“上回盛明萱悄悄来探我,倒是提了这件事。太后——唔,该是太皇太后了,不知从哪里听来个民间说法,说大小姐自小养于宫中,若是嫁太子也从宫中出降,那不成了皇家童养媳?大小姐名声需不好听。这才执意要大小姐回去沙洲,等待太子孝期届满,御驾亲迎。”
恒娘冒出点隐约的疑心:这莫不是宗公子耍的花枪?
不过这话不敢说出来,怕坏了宗公子的安排。那日城门诣阙,她很承宗越的人情,宗越自己却挺可怜的:阿蒙知道真相后,发了从未发过的大火,再没见过宗越的面,只当世界上没他这号人,或者,当他是个死得透透的干尸。
九娘接着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不喜欢阿蒙。她就算有太子的偏爱,后宫的日子,只怕也是难过。太后这是想叫她认祖归宗,以便将来有事,沙洲能给她撑腰……”
她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薛大娘仙去后,薛家大门一直敞着,以防有客来登门吊唁。这会儿听到敲门声,三个娘子都诧异,扭头看过去。
暮色下,门口有条瘦削笔直的人影。
恒娘跳起来,去抓墙角立着的杵子。九娘忙摁住她,眉毛一拧:“你们也闹了好些日子了,能不能消停下?”
三娘迎出门去:“仲秀才,怎么不进来?”
仲简淡淡道:“不用了。我有几件事,特来相告。顺便与众位辞行。”
“辞行?”三娘一怔,下意识瞄一眼屋里。杵子忽然不动了,恒娘竖起了耳朵。
三娘随口指了件事,拉着九娘一路溜达走了。
恒娘把杵子背在身后,踱着步子到门口,板起脸问候:“仲老爷升职,是以接了外巡的公干?”前些天她听余助提过,仲简回了皇城司,近日有望晋升指挥一职。
仲简对着她,也一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生硬回答:“我请辞了。”
为了那日宣德门下的事,恒娘怨他没有看好她娘,仲简恼她冲动鲁莽,全不顾惜自己小命,尽干些冒大风险的事,还不告诉他一声。两人一见面,说不了几句,就鼻孔朝天,各自生大气。
请辞?这个一心钻到「指挥」眼子里去的官迷,居然在就要升官的当头,主动请辞?
“你干啥坏事,被上官抓住了?”恒娘上下打量他,看他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伸手指着他,失声叫道:“你真的干坏事了?”
仲简差点被那根杵子砸到脸上,硬生生连退三步,总算躲开。怒道:“薛恒娘,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恒娘也有点不好意思,忙把杵子丢到一旁,认真问道:“前几日,香料店的胡人老板过来,说起那日全城炭火之乱,遮遮掩掩地,说有人找去摩尼寺,发动了许多食菜事魔的教众,才有那般浩大的声势。这事。”
瞧瞧四周无人,伸手拉了仲简进去,把门闩了,悄声问道:“是不是与你相干?”
暴/动一起,她之前闹出的动静一下子被遮掩过去。谁都顾不上跟她计较了,这是……说书人讲的围魏救赵?
仲简伸手,又把门打开,外头一览无余,眼角挂住恒娘,见她面上露出醒悟神色,心里赞了一句:聪明。
脸色却依旧板着:“我是去过摩尼寺,不过这些人最终大闹起来,实是因为走投无路。京中炭价已经堪比等量粮食。富贵人家、南北花行,却犹自生着难得的木炭,去为草木取暖保温。浑不知汴河之上,夜夜有冷得熬不过去,投河自沉的小民。”
看了恒娘一眼,动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
楹外斋里那每日一大捧的溪谷海棠,就不知费了多少炭火,才能在冬日里开的如此蓬勃。
恒娘默然。此次炭乱,首当其冲就是做木炭的商户。顾家是京中最大的炭商,此次损失惨重。
河上的炭船不敢靠岸,家宅又被流民围攻,顾老爷平日里只顾着赚钱,行事少了些菩萨心肠。
乱子一起,家里怀恨的下人与乱民勾结,将他家占地数十亩的大宅子烧了个精光。顾夫人急出一身病来。
如今顾瑀回去侍奉两老,一家四口住在城外的别苑,天寒地冻,倒要央着丙楹这几个人替他们送木炭过去,才能勉强维持。
恒娘去探望过莫大娘,她家也受到冲击。好在之前冲喜那一回,莫家已经乱过一场。
如今留下的,都是靠得住的老人。众人同仇敌忾,勉强保下大半产业。
此事之后,太子奉大行皇帝遗命,以官价购入市面上八成以上薪炭,又减省内宫官署用度,所得炭柴,着皇城司会同京兆府,按各街巷人户比例发放。
此举一则避免了人群集中,发生踩踏,二则又借用了现成的女人社结构,深入门户,送炭到屋。可谓首尾齐全,办得十分漂亮。
史书盛赞:圣心如佛,臣法如篦。
两人沉默半晌,恒娘喃喃道:“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不过,顾少爷若是知道了,或许会要怨你。”
话刚说完,随即想起,丙楹中最有权势的,是宗越。跟顾瑀交情最好的,是余助。
结果往顾家送炭最勤快的,反而是仲简。大概便是为着弥补他对顾瑀的亏欠吧。
“世间事,从来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仲简顿了顿,反问道,“你求皇帝,以女为丁,你能够确定,这是对是错?”
恒娘看着他。
“或许百十年后,千百年后,你是对的。可你能保证,在这缓慢前进的千百年中,不会有弱苦女子,因为承担不起丁税而走投无路?
你在京中,诸项营生都易来钱。只要有手有脚,便是个女子,也能养活自己。
可偏远之地,乡野村落,女子究竟是嫁个男人,图个饱暖,这辈子能稍微容易一些,还是自己像个男人一样,去田地里挣命,求一个自在,更好一些?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两人立在院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风声过耳,吹得晾衣绳空响,仲简抬眼张望了下,竹木柜子上,各样洗染用具仍旧如初。
嘴角浮出一丝轻轻笑意:“恒娘,周婆言卖不出去了,你将来还打算做回浣娘么?”
“我不知道。”恒娘摇摇头,想起他先前的话,问道,“你呢?你说要告诉我几件事,我等着听呢。”
仲简看着她,目光中有了真正的笑意:“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遗旨,你城门三请的事项,一一准行。天下承平日久,人齿滋生,地少人多,难以为继。男子守节,废姬妾制,皆可抑制人口。女为丁,立女户之事,有益于国家,定由广南路试行。”
恒娘好似做梦,呆呆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哄我?”
仲简本想板起脸刺她一句,被她那样急切惶恐的目光看着,心头一软,不愿戏言,郑重点头:“我从那夜值守长春殿的侍卫处听来,一字不假。”
他说得轻巧,其实这等机密事项,哪里是容易打听来的?只是个中算计险阻,无需细说罢了。
恒娘呆立片刻,忽然伸出手去,用力抱住仲简,两手在他背后交扣。
仲简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绮念,已然察觉她身子微微颤抖,顿时不敢乱动,轻唤一声:“恒娘。”
恒娘「唔」了一声。仲简听出她声音里有浓厚鼻音,两手被她圈住,无法抽出回抱,只好轻声说道:“你若是想笑,想哭,想大叫,都可随心,这是你应得的。”
过了一会儿,恒娘慢慢平静下来,收回手,抬起发红的眼角,望着仲简发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却被他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
恒娘脑袋瞬间懵住,张嘴说了一句:“门……还没关。”
仲简下巴抵住她头顶,明明旖旎温馨的一刻,却被她说得瞬间想笑:刚才她抱住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门的问题?
当真闷笑了两声,胸腔振动,引得恒娘鼻尖发痒。
“你说辞行。”恒娘声音软下来,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终于问出来了?仲简颇想揉揉鼻子。可真不容易。
“我打算去广南路,广州府。”恒娘到底在孝中,仲简不敢放肆,松开她,退后一步,一双轮廓深深的眼睛如有深意地盯着她。
恒娘望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开春之后,女人社第一批南下的娘子就要动身了。曾老板日前行到陕西,托了人传话回来,说是一路往西,已可依稀见到少量草棉,可见中土种植此物,全无障碍。”
“他托人送了种子回来,打算去各地寻信得过的人家试种。阿蒙告诉我,太子见过他一面,对他说的这种少劳定收,可免天下人寒冻受凉的作物颇有兴趣。只要曾老板成功,我就有办法,得到许多的绵子油。”
她越说越沉着,似是某个重大的决定,正在这些话语中逐渐成型。
仲简屏住呼吸,按捺下狂跳的心脏,静静等着她的最终结论。
“所以,我的希望,我的事业,在京中虽然终结,却可以去广南路,去南方。那里天高皇帝远,那里是南海水军的出发地,那里的娘子们健壮力大,不弱于男子。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钱,有许许多多的机会。”
仲简在心头默默加了一句:那里还有许多摩尼教的教众,受尽世间权贵的盘剥,官吏豪强敲骨吸髓,不给他们半分活路。
“我可以亲自参与到广南路开女户的试验中去,我可以帮助初次南下的娘子们,甚至,我可以重新做回报娘,广南路,新周婆言。”
她的目光许久没有这样闪亮过了,仲简深深凝视她,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浑身战栗起来。
薛恒娘的力量,从来没有用尽,从来没有离开——她只是需要一片,自由高飞的天空。
——
有周一朝,对于立国百五十年这个冬天,大书特书的是新皇登基,是薪炭革新,是国人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