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
作者: 莫草
简介:
京城人士薛恒娘,年方十八,俏丽能干。
明面上开着一家小小浣行,暗地里经营八卦小报,胼手胝足,赚几个辛苦钱。
偷偷恋着丰神俊朗的太学文魁,精心守着病重的娘亲,算计着下半辈子的着落与养老。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直到某一天,太学门口出现一个戴孝的女子。
薛恒娘的人生渐渐偏了轨道。
一时义愤,迎来破产停业的困局。她放手一搏,在小报上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左右都是死,来世不做女。
京城沸动,女怨冲天。
她生平第一遭,进了京兆府的公堂,面对大尹,侃侃而谈。
生平第一遭,走上太学的经堂,走进庄严的朝堂。
她将要面对举世闻名的大儒,思虑深远的朝臣,太子,以至于皇帝。
CP:自以为财迷的正义浣娘×自以为冷酷的心软察子
阅读指南:
1、历史背景为架空后周(没有赵宋天下),无穿越。
2、本文涉及案例均出自唐以后各代官府判决,非虚构。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市井生活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恒娘,仲简┃配角:阿蒙,宗越┃其它:
一句话简介:比谁马甲多,看谁掉马快。
立意:女儿当自强
第1章 浣娘
外城南金叶子巷深处,天色尚未大亮,忽然响起疾风暴雨的拍门声,有人高声呼叫:“薛娘子,开门啊!”
薛恒娘正对着铜镜梳妆,听得自家门板震天价响,匆忙起身,将一支巴掌长的铜簪胡乱插上发髻,提了裙角,噔噔噔下楼。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边咳边断续问:“恒娘,这一大早地惊天动地,是出了什么事?”
恒娘在楼梯上停下,仰头安慰:“娘,你缓着起身,别一下子起急了,又厥过去。我去门上看看,想来也没甚要紧事。许是哪家人临时急用,特地一早来取衣服。”
下到一楼,翠姐儿正带着新来的兰姐儿在灶下烧热水,天井处摆着两个大木盆,需要提前浸洗的衣物已在盆里泡了一夜。
恒娘吩咐:“翠姐儿,你赶紧上楼去,看着大娘起床,小心别让她摔着。兰姐儿,水不用烧太多,够几人喝的就行。烧好水,你出门一趟,去张婆婆摊上买份热汤肉饼。”
口中说着,脚下不停,到了门边,费了一把子力气,才把儿臂粗的门闩抱下来。
家里都是妇道人家,并无一个男子,若不靠这木将军把门,夜间便有些睡不踏实。
出乎意料,门外来人不是来取衣服的客户,倒是她未过门的夫家管事。
薛恒娘去年及笄,经媒人撮合,说与内城天汉桥底莫员外家。
莫家在城里开着五间铺面,专营木炭生意。家底殷实,勉强能算是京城里的中等人家。
就是子息上艰难。莫员外讨了几房妻妾,皆无所出,年过半百才得了个儿子,自出生以来一直没离过药罐子,亲事上头高不成低不就,颇为坎坷。
媒人来薛家时,提起莫家,薛大娘差点背过气去,捂着胸口,一迭声就叫送客。倒是恒娘上心,硬做了她娘的主,应下这头婚事。
原定今年十月出嫁,现在刚出九月,两边也时有往来,商议些迎送事项。但今日这样子,看着不像是来议事的。
翠姐儿得了恒娘的话,放下手中木柴,就打算起身。
兰姐儿拉了她一下,悄声笑道:“恒娘恁地小气。多烧几口水,能费几根柴?她就快当炭铺老板娘的人,还抠着这几根木柴计较?”
十岁的圆脸小姑娘,虽是背地里抱怨,倒也只是娇憨,不显尖刻。
翠姐儿比她大两岁,一直在薛家帮工,知道些世道人情。一边就着早上的洗脸水洗手,一边低声啐道:
“少嘴碎。你只知道张嘴要吃喝,哪知道市面行情?入秋以来,这木炭就跟翻筋斗一样,一日一个价。昨日恒娘拉回来一秤,花了一百五十文。这还是莫家看亲家面上给的底价。”
“偏大娘这痨病,越到冬日,越不能受寒。恒娘孝顺她娘,日常自然要省着用。再说,有些衣料处置也免不了热水,哪头不是钱?”
“都像你这样撒把子,有几个花几个,恒娘哪里能维持住这间薛家浣局——且如今还越做越大?”
兰姐儿头一缩,推一推她,笑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快上楼去吧,我听得大娘在叫你了。”
晨光渐亮,薛恒娘引了那管事在房角嘀咕,也不知说些什么。莫管事双臂挥动,似是十分着急。
翠姐儿趁上楼梯的功夫,瞧了几眼,等到了二楼,见大娘已经坐起,正往身上套衣服,忙上前帮手。
薛大娘年不过三十许,虽然常年病着,因着照料得好,并不显得憔悴,反而有种弱不胜风的支离媚态。
翠姐儿替她梳头时,不禁赞道:“大娘今日好颜色。”
“一把病骨头,有什么颜色?便有,那也是病里头带来的,不是好事。”薛大娘说着,捂绢子又咳了几声。
正说着,恒娘上楼来,薛大娘见她沉着脸,着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是你相看的铺子出问题了?还是把人家衣服洗坏了?”
薛恒娘接手浣局这两年来,在太学风评良好,除了原本负责的三斋外,又有两斋与她接洽。
恒娘见家里太小,挤不下多余人手,摆不下多余盆桶,想要赁处带院子的房舍,这些日子正四处相看。
前日说是看中了一处,打算带薛大娘去实地走走,母女俩都合意的话,就定下来。因此薛大娘首先便想着此事。
恒娘摇摇头:“是莫家来人,说是他们家少爷又病了,这次怕有些不好。想把亲事提前,冲冲喜。”
薛大娘闻言,眉头一皱,忍不住便抱怨:“你看看你做下的好亲事。这么个三天两头病着的姑爷,就算嫁过去,能抵什么用?”
恒娘不吱声,倒是翠姐儿问了一声:“他们家想提到什么时候?”
“今天。”
“什么?”薛大娘总算会过意来,一下子从绣墩上站起来。绣墩滴溜溜晃了几晃,好险没滚倒。
翠姐儿从没见过她如此迅猛,吓了一跳,手上一松,梳子留在大娘头上,一颤一颤。
薛大娘的声音也打着颤,那是气的:“哪有这样急忙忙迎亲的道理?说好还有一个月,嫁衣妆奁都还没有齐全,就是花红谷豆之类,半日之内也不能办得齐全……”
“我已经答应了。”
翠姐儿退开一步,见恒娘依旧稳稳地站着,面色如常,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便似刚出声说话的不是她,今日就要出嫁的也不是她。
晨光透过天窗落在她脸上,洁白肌肤上绒毛细细,透着豆蔻华年特有的细腻饱满。
薛大娘一手指着她,一手捂着胸口,喘得透不过气来。
恒娘忙抢上前来,替她抚背顺气。口中柔声解释:“娘,你别急。迟早总是要嫁的,今日便今日,也没什么大差。”
“什么叫没什么大差?”薛大娘急得舌头快打结,偏又肺雍气短,说不得一两句就咳起来,几句话断断续续,“你嫁去别人家里,若连个体面的婚事都没有,你叫他莫家的,家下人等,亲戚朋友,怎么看你?那、那起子下人,背后嚼起舌根来,那都是不要脸不要皮的,难听死了。”
“你年纪轻轻,相貌又好,咱家又不是穷得备不起嫁妆,哪里就急得要巴着这病秧子人家出嫁?你、你是猪油蒙了心,就这么急着嫁人?”
嘴唇哆嗦,浑身打摆子样抖个不停。
薛恒娘上前,抱着她娘肩膀安慰:“娘不用替我操心,我在哪里都能活得好。”
拍拍她娘,又抽身出来,“我上午还得去太学送衣服,不跟家里多呆了。兰姐儿去街上买了肉饼,你就着热汤,好歹吃点,不要又饿着肚子,下午该闹胃疼。”
“你今天还要去太学?”这话是翠姐儿说的,实在是目瞪口呆,忍不住就说出口。
薛大娘也惊得哆嗦都忘了,“今日就要成礼,如今什么都不就手,这大半日不知要忙乱成什么样?你还去什么太学?有什么要送的,让翠姐儿替你跑一趟。”
“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好几头要跑,嫁衣还在李裁缝铺子里,还要请动左邻右舍的大娘姑姐们帮手,去莫家挂账铺床……”
“不用了。一应事宜,莫家自会打点,便连嫁衣,也是现成的,她家大娘的箱底货,成色不会差。我只出个人罢了。”
薛恒娘说着,已经返身朝楼下走去,口中还不忘与母亲说笑,“娘你放心,我晌午就回来,一准赶得上与娘抱头痛哭的戏份。”
——
金叶子巷邻着太学西门,薛恒娘坐在车把式赵大旁边,身后木板车上分两排摆着六个编得极密实的大竹筐,上面盖着厚布,以防路面灰尘飞泥溅落,脏污了洗净的衣物。
她这是吃过亏,不得不小心。
去年某回,她送衣服回去时,正好碰到一辆华丽马车经过,车内不知坐了什么人,随手掀帘,扔出半截西瓜,正正落在竹筐里,鲜红汁水浸染半框衣物,害她赔了一大笔钱出去,一个月几乎白干。
看门人认得这个秀丽的浣娘,笑道:“恒娘又来送衣服了。这几十家浣局,数你跑得最勤快。”
恒娘笑得温婉:“我多跑几趟不值什么,秀才们日日有干净衣服穿,才是太学该有的气度。”
门厅里另有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坐在竹凳上,脱了布靴,磕着脚底泥块。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高声喝彩:“说得好。”
将脚套进靴子,身体前倾,一双狭长凤目上下打量恒娘,颇为诧异:“礼经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没想到一个浣衣女,竟识得这般道理。”
恒娘见他穿一件素布窄袖袍,头上束发,包一块幞头,与普通太学生无异,但气度言语不凡,看门人态度也十分恭敬,猜不出此人身份,只好笑笑答道:“随口说说而已,倒叫官人见笑了。”
那男子摆摆手,让她自去,口中笑道:“太学养天下士,果然不凡。便是粗使杂役,也能沐教化之风,生出些清华气来。”
看门人觉得自己与有荣焉,欢喜应承:“官人说得是。”
赵大吆喝着驴子,一路进了太学。
第2章 纸被旧了
太学占地宽广,六十斋各成院落,错落点缀在林木中,小桥流水,舟摇鱼跃,看着就叫人心情愉快。
恒娘来往太学已有两三年,仍旧觉得百看不厌。只遗憾自己没能生成个男子,没法博个入读太学的机会。
她收揽衣服在服膺、提身、守约三斋,这三斋地近西门,紧密相挨,围着一汪两亩方圆的惠连池。
远远看见惠连池畔的高大合欢树,赵大精神一振,驴车跑得更是欢快。
忽听恒娘咦了一声,手指着远处路边的一处新崭崭白墙院落,问道:“这是何时起的?我日日都来,竟没见过。”
赵大瞅了一眼,笑道:“那原是一处废园子,以前被灌丛挡了,是以瞧不见。”
他大半辈子在太学一带拉货,对太学内房舍建筑那叫一个如数家珍。
这也是恒娘每每愿意雇他的原因——单从他嘴里,便能听得无数久远八卦。
恒娘唔了一声,以手搭棚,尽力张望,隐隐可瞧见院落门口停了一辆翠盖马车。左右无人,拉车的白马闲来无事,低头啃着院边水草。
恒娘收了眼,心里思量:瞧那马车的模样,撑着华伞,结着璎珞,垂着厚厚锦绣,一看便是权贵人家。这不知又是哪府里的贵女来了太学?
心思一转,想起了上月的一桩事。正巧赵大也提起这个话题:“恒娘听说了吗?上月皇城司的察子出动,封了麦秸巷的一家小报社,姓蒲的主编被捉回皇城司去,说是要过堂受审。”
恒娘笑道:“怎么没听说?他家的报纸叫做《泮池笔记》,专挑太学的诸种小道消息来报,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瓦舍茶肆里很受欢迎,五文一份,价钱可是不便宜。就不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禁?”
自二十年前,朝廷开了报/禁,允许民间刊印报纸,天下气象为之一新。
且不说朝政/经济上的好处,单是这京城市民的日常生活,便多了一桩极大的乐子,就是听报人读报。
报人也就是以前的说书人、讲古人,如今多了一项营生,便是将每日新出的报纸一字一字读给普罗人众来听。
京城报纸繁多,既有如《京华新闻》这样的大报,宣扬朝/廷大政方针,议论地方治/理得失,亦有如《花月刊》这样的风流小报,品评行院人家高低优劣,还附带花魁榜单,更是个个喜见,人人争闻。
这当中,就有两家专门围绕太学做文章的小报,《泮池笔记》与《上庠风月》。两家暗地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赵大凑过头去,满额头皱纹挤得越发深刻,压低声音,神秘说道:“我听人说,是犯了皇城司的大忌讳。”
伸手朝北边虚指,“牵连上那里头的贵人了。印出来的报纸一份没来得及卖,就被连夜销毁。”
皇城大内就在京城北边。
薛恒娘会意,笑而不语。
赵大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事恒娘比他清楚多了,毕竟,整件事的首尾,都是她一手促成。
太学六十斋之外,尚有空闲房宇若干。其中一处名叫金玉斋的所在,三个月前有人入住,扈从如云,出入皆是华服贵人。她费尽心思打听,隐约猜到是天/家来的贵女,不禁大失所望。
朝廷订有《皇周出/版条/例》,首要便在禁止一切与天/家有关的小道消息。
她可不敢以身试法。不过这么个天大的线索捏在手里,能看不能用,太也憋屈。她眼珠子一转,干脆转手卖给《泮池笔记》。
《上庠风月》是她暗中操持的产业,自是不愿犯禁。对头若愿冒险,她却是乐见其成的。
《泮池笔记》的蒲年果然不负她的期望,胆大包天,一径就往刊头发了,虽然言辞隐晦,并没有直言天家公主入读太学,字里行间,却透了个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