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员外此时既不肯信自己儿子会死,又担心真让恒娘说中,一时茫无头绪,就如那淹在滔天浪中的落水犬,只要是根浮木,便身不由己想抓住。莫大娘说的,他觉得有道理。恒娘说的,他也字字信得真切。
郎中就在外头,一请即来。看到床上那人的脸,已是脸色一变。待搭上脉,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半晌方才吐出两个字:“节哀!”
「咕咚」一声响,莫员外诺大个身躯就这样歪栽倒地,翻着白眼,手脚痉挛。莫大娘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死命掐人中,又高声叫人进来。
郎中也急了,此时活人要紧,再顾不得床上的死人。吩咐闻声涌进的仆人,将莫少爷往床里边一推,空出位置,将莫员外移到床上,放平躺下,又叫人去取自己的针具:“要最长的那套。”
趁着这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恒娘移步走出新房。
翠姐儿、兰姐儿正在外头伸长脑袋看热闹,看她出来,忙迎上去追问:“恒娘,出什么事了?怎么听他们莫家人一片声地嚷嚷什么不好了,又是少爷不好了,又是老爷不好了,到底是谁不好了?你是新娘子,怎么跑出来了?”
身边都是莫家人跑来跑去,恒娘不便细说,只拣要紧地问:“今日莫家没接到人,在家里闹事了么?我娘可还好?”
“还好。大娘子今日分外硬气,没让莫家人气到。就只被他们倒了几盆衣裳,我和兰姐儿已经料理好了,没什么大碍。”
恒娘放下心来,脸上不由得带点笑意,“翠姐儿,多谢。我们这就回家。”
“回家?”身后传来一声厉呼,“你是我家的媳妇,要回哪个家?”
第8章 龌蹉关系
恒娘掉头看去,莫大娘匆匆走出来,一张长脸冻出冰渣子。
“自是回我自己的家。”恒娘伸手解掉身上嫁裳,又摘除头上华饰,一并放在旁边案几上。
口中说道,“大娘来得正好,这些物事都是莫家所备,此刻一应奉还。大娘可着人看看,并无损坏。”
莫大娘不去看那一摊东西,只盯着她,一脸怒容:“哪有新媳妇前脚刚到夫家,后脚就回娘家的理?”
——
莫家这头亲事结得一波三折,原本已经打算散了的街坊重又围过来,还有悄悄打发人回家去呼亲唤友的,再加上莫家自己的厨子仆娘,请来的乐官及茶酒上人,重又将个正堂挤个水泄不通。
谁也不知道屋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然而各种谣言已然满天乱飞。
有说莫家少爷见到新娘子,兴奋难抑,两脚一蹬,呜呼归西。叹说这喜冲得太大,莫少爷无福消受,反而给冲没了。
有说莫少爷早就已经是死人,莫家看人家小娘子年小面善好欺哄,白赚了来替他家死鬼守寡。
又有说莫少爷被冲喜救过来了,反而是莫员外欢喜太过,一下子背过气去。
正口沫横飞,莫衷一是,又听到新娘子闹着要回娘家,各各精神大振。
虽是时辰已晚,却全无睡意,瞪大眼睛,等着看莫家这场亲事到底怎生收梢。
莫家是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堂屋正对大门,里头闹嚷着,门前街上却悄无声息过了辆华盖马车。
听到这头喧闹声,车中有人轻启绣帷,一眼见到被丢在外头,无人顾及的花檐子,上头一朵硕大芍药在夜风中一颤一颤,不禁轻「咦」了一声。
片刻之后,马车停下,一名黄衫少女跳下车,径直往莫家门内行去。
此时往莫家去的人不止她一个,还有些本已回家的街坊接到消息,又三三两两走来,都想探个确信。若是红事变白事,街坊们也需早些备下助丧的赙仪。
这其中便有个刀锋样的英俊男子,本是不经意从旁经过,见到那辆马车,停下脚步,眼廓微微眯缝,锐利目光朝四周一转,也随着一众婆娘闲汉,进了莫家大门。
——
堂屋之上,莫家下人原本忙着把红事摆设撤走,谁知恒娘横插一杠,莫大娘与她对峙,竟不好再收拾。
于是那对龙凤喜烛仍旧燃着,大红囍字兀自贴着,一通红光映照下,原本该是婆媳的两个女子彼此对面而立,一人冷面成冰,一人微垂眉眼。
恒娘态度虽恭顺,言辞却并不容让:“若依大娘所言,敢问大娘,媳妇的夫君何在?常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只要大娘唤出媳妇的夫君来,媳妇自然跟他回家。”
“你……”莫大娘语塞,手中捏紧帕子,缓缓坐下,眼神闪动,冷然道:“你既已拜了天地祖宗,便是我家的人。便是你夫君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改嫁,也得等三年孝期满。哪有你夫君这头刚咽气,你就回娘家的道理?”
这算是承认了莫家少爷已死,四周顿时响起低低议论声音。
恒娘轻笑一声,柔声道:“我的好大娘,与我拜天地祖宗的那位姐姐,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你要请了她来,让我与她天长地久,夫妻和美,我倒是没意见,就不知衙门里的官爷,容不容得下这等古怪稀奇之事。”
旁边有人笑,有人七嘴八舌插话:“岂止是古怪稀奇,那是大大的扰乱纲常,官府断不会坐视不理。”
内里夹杂了个柔和声音:“这位新娘子说的什么呀?这是有什么古怪稀奇的事情么?怎么拜堂的不是新郎官,倒是姐姐?”
恒娘心中一动,扭头回顾。今日在天汉桥遇见的黄衫少女也挤在人群中,正笑着跟别人打听。这一回头,又还意外看到另一张冷浸浸的面孔:仲简。
他依旧是白日的一袭青衫,抱着手站在人群外,不动声色朝里观望。碰到恒娘看过去的目光,只是微微低了低眼睛,算是打过招呼。
莫大娘一张长而腊白的脸慢慢上了紫色,她实没料到,这恒娘年纪不大,却生得如此一张利嘴。
早知她如此能说会道,方才在洞房里,就该直接命人将她捆了扔后院。
眼下众人围观,人多嘴杂,却再不能如此鲁莽行事,不由得悔青了场子。
亦有围观者看不惯恒娘行径,大声议论:“这新娘子也忒狠心了些,夫家遭了这等大不幸,她不说留下来帮扶处理,反而一门心思撇清。果然女子生来不讲信义,都是水性之人。”
莫大娘听到这话声,脸色渐渐回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稳了声音,缓缓说道:“恒娘,你今日刚嫁过来,就碰上这样大事,我体谅你年少,没经过事,一时失了神智,有什么出格举止,也不来与你计较。”
“不过,你娘或是没教过你人情世故,我是你婆母,从今以后,教导你是我的职责。今日便先教你,你家收了我家八盒定礼,珠翠金器,锻匹茶饼,样样不少。
定是什么意思?那便是每个字砸地上一个坑,两家再无反悔。你家开着浣局,也算是生意场上的人,这个定字,你想必也能明白?”
恒娘点点头,诚恳答道:“大娘说得不错,做生意诚信为本。既已说定,便再无反悔。恒娘虽然请去,却并无悔亲之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大娘糊涂了。
“大娘,恒娘虽与莫少爷今生无缘做真正夫妻,然而也愿一诺千金,为他做个未亡人。只是恒娘家中尚有病弱老母,恒娘命苦,也没有个兄弟姊妹帮衬,老母亲病中无人照顾,想来便痛彻心扉。”
“本来世间女子出嫁从夫,既是莫家少爷需要恒娘冲喜,恒娘虽然心系老母,却也不得不先顾着夫君这头。如今既是少爷不幸亡故,恒娘已经没法尽妻子的本分,只愿尽快返家,尽到做人子女的本分。”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恒娘一双柳叶眼蕴泪,打着转挂在长长睫毛上,将落未落。凄苦之意,动人至极。旁边人语声渐息,看来多有人被她打动。
莫大娘捏着帕子,冷眼看着眼前这柔婉秀丽的女子,心里算盘珠子飞快拨弄,算得分明:恒娘不打算悔婚,便是不打算退定礼。交换条件是,她以莫家媳妇的身份,居娘家为夫守孝。
原本因为她们家肯把女儿嫁来冲喜,她心里很是瞧不上亲家母。
如今看来,这小的跟老的一样贪财,居然为着贪图那八盒定礼,肯继续做他们家有名无实的媳妇。
因着亲事赶得急,这些大定之礼不过是市面上匆忙买来凑数,并非什么稀罕物件。这薛恒娘的眼皮子,也未免太浅了。
“你想回去为母尽孝?”莫大娘咳了一声,拉下脸来,“这理说不过去。你既已嫁了我家孩儿,便该安心在莫家侍奉翁姑。如今我家孩儿不在了,你更应勤谨侍奉,替你夫君尽孝。”
围观的一些老道人家听出来了,这是想拘着恒娘,在莫家做牛做马呢。
便有些低低的议论:“这家大娘也不是个良善心肠。若是这媳妇嫁来有些时日,有个一子半女的,就守着,也有个奔头。如今是娇滴滴的新嫁娘,连洞房花烛都未曾经历,就要人家守着,好没良心。”
恒娘等众人议论一会儿,方眼皮一抬:“大娘,一边是我孤零零的亲娘,有生恩有养义,一边是今日初见的翁姑,夫君又已不在,这两边都要尽孝,恒娘又只有一身,难以两全。
这事情想来总该有个合乎圣人规矩的说头。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
莫家也不是读书人家,您老人家就不要一口一个理了,惹人笑话。如今在场的,倒有个学问大大的太学生。便请他来评评这理,如何?”
转身缓步朝人群外行去。众人听说有太学生在场,好奇不已,见她行来,纷纷让开通道。
恒娘经过黄衣少女身边时,朝她微微一笑。复又前行,到仲简身前,敛衽一礼:“仲秀才,请你为恒娘做主。”
仲简莫名其妙被扯入事件,又被她当众将军,向来冷淡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怒意,压低声音:“我若不愿呢?”
恒娘扬起脸来,微笑道:“恒娘听服膺斋的宗公子他们议论孝道,都说,血亲之间,父母子女连心,彼此亲爱,那是天性,孝道由此而生,合乎天理。
姻亲之间,则是爱屋及乌,推恩于外,是次一等的大义。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孝敬,又怎么可能会真正爱敬自己夫君的父母呢?仲秀才,请问是不是这个道理?”
仲简冷冷看着她,半晌才不情不愿答一个字:“是。”
恒娘再次下拜:“多谢仲秀才为恒娘做主。”
适才一番话,她声音清越响亮,周遭人都听得明白,纷纷点头,觉得她这话极有道理。
然而这些话文绉绉的,不像她一个浣娘说得出来。听她说是太学生言论,顿时便信了十成十。
看客中也有一二通些文字的,不由得反复咀嚼这「血亲」「姻亲」二词。
以前从未听过,不过一听便明词义,而且这两个词一出,其间无数义理自明。
从来血脉、血胤之说,只用于父系一脉。然母子母女之间,岂非也一样血脉相连?于此推而广之,这里面的道理可就极深了。
这些咂摸出味道的人看向仲简的目光中,便有了许多高山仰止的敬畏。太学生们的学问,果然高深浩渺,不是庸夫俗子们所及。
哪里知道,这位「学问大大」的太学生仲简心中,实已恼怒惊疑。恒娘哪里是要他做主?这分明是强行借他的名,为自个儿撑腰。
但她话语中影影绰绰提到宗越,又提到太学生的公论,他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贸然反对。
今日他与宗越在楹中彼此试探,都起了诺大疑心。他急匆匆赶回内城,便是去有司调阅档案,查明宗越所言「汀迈妖教大案」一事究竟是他随口胡诌,还是真有其事。
没想到回程因看到那辆惹事的马车,顺脚拐进这座闹得沸反盈天的民宅看个究竟,就被这小小浣娘给坑了。
随即心中一凛,自己与宗越这番龃龉发生在楹内,照理说不应有外人知道。
她言语之中提到宗越,是巧合所致,还是她跟那宗越之间,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龌蹉关系?
想起那支被宗越认出的铜簪子,眼睛微微眯起来。
第9章 生前遗愿
本朝有鉴于唐末武人之祸,历来重视文章教化之功。太学又为朝廷最高学府,历代天子都曾颁赐诏书,多加褒扬。
民间对太学士子也是礼敬有加,甚至传出不少灵异附会传说,譬如茶肆间说书,便多有夸口,直把个太学描绘成文曲星每夜巡行之所,文宣王日间驻跸之地。
至于仲尼显身、周公托梦等荒诞不经的故事,更是层出不穷,颇受听众欢迎。
莫大娘是商户人家,家里论财是千贯之资,论才那是门缝里扫扫都凑不够一两之数。见说是太学生所言,心里头先就犯怯了。
再说,死了的孩子也不是她所生,她其实并无太多情意。想让恒娘守着,也不过是商家惯常的占便宜心态。
如今见恒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沉吟一下,开口道:“既是太学生们有这样说法,我莫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要回便回,只一样:把你的嫁妆留下。这却不是我有意为难你,你想必也该知道,你这番回去,就算是反马,照例是该留下嫁妆。”
恒娘又听到那黄衣少女的声音,在低声跟人打听:“什么叫做反马呀?”
她声音柔和,又衣饰光洁,面容娇美,自有人热心地跟她解释:“坊间有旧俗,女子出嫁三月以内,若是不满丈夫,可自行返回娘家,不过嫁妆可就留在夫家,讨不回来,算作是对夫家的补偿。”
那黄衣少女笑道:“这风俗倒有意思得紧,不过我也长了这么大,却从没听到有这样的故事呢?”
热心人叹口气,咂咂嘴:“小娘子有所不知,如今天下人嫁女,必得早早备下极厚的嫁资,嫁妆单子越长越好。若没有十抬八抬扎实的箱笼,便再是你花容月貌,也难有媒人上门问津。
好容易出嫁,几乎耗尽娘家半副身家,若是反马,可不是人财两空?谁要是这么干了,便回了娘家,只怕也要被父兄嫌弃唾骂。”
“原来如此。”黄衣少女若有所思,“那这位新娘子可怎么办呢?”
恒娘抿嘴一笑,别人担心嫁妆,她却是不用担心的。
这头婚事摆明是男方上赶着求着女方,莫家刚隐晦提出嫁资的要求,就被恒娘以回绝亲事要挟,吓得再不敢对嫁妆做什么要求。
如今又急着冲喜,这所谓的八抬嫁妆,都是莫家临时放进去充数的普通布匹而已。留不留下的,有什么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