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第11章 莫家院子(上)
  莫家这番乱还只是刚起了个头。
  莫大娘进去内屋,不过半晌就送了郎中出来,铁青着脸呵斥众人,撤换红事装设,布幡设燎,门口大红灯笼换下,挂上丧灯。
  好在他家少爷常年病着,这些东西早已悄悄备好,不至于临时抓瞎。
  后院又连连扑进几个下人,各自慌乱着声气,口齿不清地叫说:“张娘子不见了,她院子里东西也不见了——”
  “陆大贵伙同外人抢了几箱子细软,翻墙跑走了……”
  莫大娘忙着收拢下人,人却越来越少,刚开始叫着还应声的人,过一会儿就再见不着人影。
  莫家今日成亲,请了十来个礼仪上、喜乐上、茶酒上侍应的人,眼见主家逢了大乱,唯恐说好的酬谢泡汤,拽着满头大汗的莫管事吵嚷理论,怎么也不肯放他离开。
  翠姐儿和兰姐儿何曾见过这等乱哄哄的架势?两张小脸恰白,挤在恒娘身边,颤声道:“恒娘,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恒娘也不过比翠姐儿大个几岁,瞧着这副乱象,心中自然也怕。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低声道:“我们现在去把房契找出来。”
  这却是要紧事。翠姐儿一凛,拉着兰姐儿,跟在恒娘身后,避开来往跑动的人群,去到院子旁边一溜放着的箱笼处。
  莫家人都知道,这些所谓的嫁妆抬子里头没啥好货,所以倒还没人去打主意。
  翠姐儿看着薛大娘放的,知道地方,很快找出来。恒娘捧着那纸发黄的房契,手指尖都在发抖,急急揣进怀里,用手按了片刻,总算觉出一颗心落回实处。
  三人正打算离开,便听得外边传来纷乱脚步声,宅子外一片火光,身穿巡检服色的官爷们从大门冲进来,喝令所有人原地站着不准动。莫大娘和趁机脱身的莫管事上前交涉。
  兰姐儿从没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般的官爷,吓得瘪嘴小声哭起来。
  恒娘将她们俩护在身后,抬眼看到黄衣少女穿过一群原地站着的人,急急走过来:“小娘子在这里?我刚才到处找你。”
  伸手一招,道:“你跟我走,他们不敢拦我。”
  恒娘大喜,忙牵了翠姐儿和兰姐儿,黄衣少女却眉头一皱,朝二人一指,道:“小娘子,我带你去小姐车上,但她们不能去。”
  兰姐儿被她一指,吓得往翠姐儿怀里缩。
  黄衣少女低声解释:“我家小姐身份贵重,容不得任何闪失。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她们。”
  “她们是我家请的帮佣,不是坏人。”
  黄衣少女摇摇头,神情坚决:“她们可以自行离去。”
  恒娘急了:“此时已近子时,马车行都已歇下。内外城里,有很多不法的逃卒匪徒,她们两个女孩子怎么自行离去?姐姐,你能救我,还请你也带她们一起。”
  黄衣少女目光转过翠姐儿和兰姐儿,想了想,仍旧摇头,憾然道:“小娘子,既是这样,那我只好抱歉了。你若是去了京兆府,小姐必定会设法救你出来。”
  恒娘眼睁睁看她转身而去,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却终于咬住嘴唇。翠姐儿松了一口气,搂着兰姐儿,紧紧依着恒娘身边。
  旁边围墙暗影下,传来一个冰冷的讥诮声:“你真指望这些贵人们明日还能记得这样一件小事?专程去京兆府救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压字数,所以每日更新得少了些,祈各位读者见谅!(猛虎顿首式赔礼!)
 
 
第12章 莫家院子(中)
  巡检们手里提了灯笼,院子里头被照得一片透亮。
  仲简从暗处走出来,一身青衫紧贴身形,衬着烛火之光,更显得整个人如同一杆标枪,劲直挺拔。轮廓深刻的眼盯着她,蕴着说不出的讥诮。
  恒娘见了他,眼睛一亮,快步上前:“仲秀才,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可太好了。”
  仲简冷冷看着她,不接她的话。好?有什么好?是他仲简也被巡检带走,让她有个伴的好?或是她指望他搭救的好?可笑。
  这边稍有动静,那头就有巡检高声呵斥:“站在原地,不准动。”吓得翠姐儿赶紧拉住恒娘,生怕她又乱动,引起注意。
  好在她此时已经靠近仲简,方便低声说话:“我家里只有生病的母亲,无人照应,我担心她。请仲秀才替我说说情,我与莫家,实无相干。”
  仲简见惯世间百态的人,都被她这份厚颜无耻的劲头惊得眉心一跳。
  她与莫家,实无相干?满院子的大红贴纸还亮堂堂刺着眼呢,说这样的话,是当他傻?还是当莫家人都死绝了?
  唇角一翘,浮起一抹嘲笑:“我不过一介读书人,怎么替你说情?”
  恒娘叹口气,低下头来。仲简以为她终于知道惭愧,却听她压低声音说道:“仲秀才,你的脚趾头不对。”
  脚趾头?不对?仲简也下意识低下头。
  他仍旧穿着那双破洞草鞋,几个脚趾头从里面探出来,夜里看不出肤色,但能看出各个脚趾头都老老实实,呆在该呆的地方,并没有半分古怪。
  恒娘并没有让他疑惑很久,快速解释:“太学也有琼州一带来的秀才,他们的脚趾无一例外,全部外扩。据他们说,琼州天热,便一年四季不穿鞋子,也不会冻脚。仲秀才的脚趾头五指并拢,挨得很紧,而且……”
  顿了顿,轻咳一声,似乎在小心选择措辞,“有一股味儿,十分独特,属于常年穿靴子的富贵人所有。”
  抬起眼来,一双黑白分明,清亮有神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又或者,某些特别的行当,必须日常穿靴行走,自然便有了这股味儿。我们浣衣一行,也常收到带着这样味道的鞋袜,行内把它叫做「察子味」。”
  仲简霍然抬头,眼角肉眼可见地跳动,原本轮廓分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狭缝,迸出刀锋样森寒的光。
  本朝改革旧唐之制,改武德司为皇城司,下设探事司,辖京城一百密探,伺察百官亲贵,民间呼为「察子」。
  察子手下各有兵士,逢夜出行,纵横閭巷。士庶之家,呵妻骂子,密言隐语,莫不知之。于是就有了不法之徒冒充察子,借机勒索官员,得百金而去。
  事发之后,百官激愤,皇帝又不肯自废耳目,双方妥协,察子自此后务必整齐着装,否则官民有纠拿赴官问罪之权。
  这整齐着装,便包括脚上的黑靴。
  恒娘再次低下头去,不与他森冷目光对视,轻声说道:“仲秀才,我只是个浣娘,除了浣洗上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知,一概不理。仲秀才是好人,今夜几次帮恒娘说话,点滴恩情,恒娘都记在心头。恒娘实在忧心家中母亲,这一点孝心,还望仲秀才体谅成全。”
  窒息般的片刻功夫过后,仲简终于说话:“你当莫家人都是死的?”
  “莫家?”恒娘抬眼,朝大门口望去。巡检头儿已经不耐烦跟莫大娘理论,着人一并拿下,与下人们、宾客们一起押着,候在门口。
  恒娘握紧拳头,轻声道:“莫家方面,我自有办法,叫他们心甘情愿放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仲简:我居然是……有味道的男人?
 
 
第13章 莫家院子(下)
  巡检查到他们面前,仲简与他们低语几句,又撩开衣摆,让他们看了一眼。为首的一摆手,让开通道。
  恒娘紧跟着仲简,翠姐儿和兰姐儿跟在她身后,一行四人,匆匆朝门口走去。
  莫大娘瞧见,瞪圆了一双凹眼,伸手便要来拉她:“薛恒娘,你是我家……”
  手上还没怎么使劲呢,恒娘已朝她倒了过去,凑近她耳边说道:“大娘,你留下我,到时是我帮你那庶子立嗣呢,还是你帮莫员外立嗣?”
  她话音轻柔,字字悄声,听入莫大娘耳中,却不啻于那一飞窜天的炮仗,节庆日里最粗的爆竿。
  炸得她老人家头皮发麻,手指不自禁收紧。
  恒娘轻笑一声,再加一把火:“大娘只要把嫁妆单子还我,我与莫家,自此再无干系。”
  莫大娘也是生意场上滚打过来的人,瞬间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探手入怀,掏了嫁妆单子,一手递给恒娘,今晚第一次舒展眉头,说了句真心话:“恒娘,你是难得的水晶心肝人,可惜你我今世没有姑媳缘份。”
  想到从此不用再受那早无情意,一门心思扑在儿子上的夫君辖制,不用日日为着后院侍妾争风吃醋、打架闹事烦恼,自此以后,诸事皆可自主。
  心头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浊气缓缓吐出,竟如那黢黑干涸的枯井,重又注入水流,吹到人间的风,晒到人间的太阳。
  抬起头,朝四周一并挨着的宾客们扬声说道:“我家孩儿没有福气,新娘子还没过门,便被阎王爷招去了。虽是恒娘心善,想要替他守着。可我也是女人,知道这里头熬着的苦。
  恒娘是花朵儿一样的小娘子,岂好过这样的日子?既是他爹不在了,今日我做主,莫家与薛家这头亲事从此休提。他日恒娘若是嫁得遂心儿郎,莫家一定备厚礼,登门道贺。”
  恒娘倒没想到,这一整晚挂着副刻薄嘴脸的大娘,竟能说出这样敞亮的话来,大是意外,站直身子,盈盈下拜:“谢过大娘。”
  因着莫大娘是事主,虽是律法规定,要一并带回问话,巡检却没有给她套绳子。
  此时见她与薛恒娘拉拉扯扯,巡检头子眉头一皱,朝仲简看去,见这位皇城司的亲事官神色冷淡,并无异色。只当是他们办案手段,怕事涉机密,也只好闭口不问。
  仲简带了恒娘三人,一路走到街巷转角,大力拍开一家车马行的大门,替恒娘雇了一辆马车:“车资请自付。”
  “这个自然。”恒娘让翠姐儿和兰姐儿上车,自己回身,朝仲简一福,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真诚感人的道谢话,已被简仲打断:“她们走,你留下。”
  恒娘一怔,抬眼看到他那张冷冰冰的脸,眼神倒不似方才冻得人掉渣,反而有些探究之意。
  无奈之下,只好交代翠姐儿,让她回去好好安抚薛大娘,哪些能说的,哪些不能说的,都细细说明。特地提到,仲秀才一节,一个字都不用跟大娘提及。
  仲简在一边听了,面色稍缓。
  驾车的车夫打着哈欠,嘟哝着扬起马鞭,鞭响马嘶,车轮滚动,载着两个提心吊胆的姐儿走了。
  仲简与恒娘站在路中间,彼此审视,一时无人说话。
  月光如水,照着远近屋脊如剪影,高低起伏。两道斜长人影落在灰白色街面,好似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再无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
  高高兴兴取了章节名,结果写到这里,才写到月明,还没走到州桥。无奈只好改名,下一章再叫月明州桥。
 
 
第14章 州桥月明
  “你对莫大娘说了什么?”
  半晌,仲简方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仲简眉眼深刻,鼻梁高挺,月光照着他的脸,营造出重重暗影,偏生一双眼睛极亮,似在极黑夜空闪着寒芒的星子。
  “立嗣。”她简短回答以后,跟仲简商量,“仲秀才,我们能边走边说吗?”
  说着,忍不住就打个喷嚏。嫁裳已经留在莫家,她身上仍穿着白日里干活的单衣短裙,窄脚长袴,九月的夜风一吹,透体生凉。
  仲简转过身,举步朝前走去,一边皱眉重复:“立嗣?”
  恒娘停止在原地呵手跺脚,连忙跟了上去,心中微微好笑。
  这位仲秀才,从头到脚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样,真说起话来,却意外好通融。
  今晚三番两次求到他身上,虽然他始终一张臭脸,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拒绝过。就连被自己以秘密要挟,也没有真正动怒。
  这可真让人意想不到,令京城人人色变的察子,原来竟会是这样心软的人!
  口中解释:“若是莫员外活着,必定是为他儿子立嗣。如今莫员外既然不在了,莫大娘寡妻无子,自然可以做主,挑个自己喜欢的孩儿,为先夫立嗣。”
  依照本朝律法,若夫死妻存,而又无子孙,为了保全家业香火,允许妻子为亡夫立嗣,称为立继。立继以妻子的意见为主,尊长与官府也不能强逼抑勒。
  是以莫大娘一听到恒娘的提点,立即动容。且毫不犹豫,痛快地与恒娘分割清楚。
  当其时也,她不仅不再想留下恒娘,反而唯恐她走得不够快,不够彻底。若是恒娘不走,保不准就闹出婆媳二人争相立嗣的闹剧。
  恒娘回想起莫大娘那副如枯木逢春的容光,不由得心想,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这莫大娘还能干出招个接脚夫、梅开二度的事情来,仰起头来,抿嘴一笑。
  仲简侧过头来,正好看到她仰头望月的微笑,在月光下清丽动人,不禁微微一怔。
  轻咳一声,方想起自己要问的话:“这也就是你一听到莫员外过世,立即转变态度的原因?”
  先头还口口声声,情真意切地要为莫少爷守节立嗣,后头竟能面不改色说出,「我与莫家,实无干系」的话来,这等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使出来,竟是炉火纯青,让他这专干这等勾当的人,都叹为观止。
  恒娘自知今夜一切作为都落入他眼中,抵赖不得,也不费劲矫饰了,大方答道:“正是。莫大娘便一时想不到,过得几日,或是旁人提起,她必然能够想通这一节。到时候,我在莫家的处境可就尴尬了。不如今夜卖她一个好,我也能从莫家全身而退。”
  “所以,你最初的打算,还是想要借着立嗣的名头,谋夺莫家的家产?”
  “仲秀才,请你说话讲点公道。”恒娘一双柔和却有神的眼眸望着他,充满理直气壮的指责之意,倒让仲简一阵错愕。
  他?不公道?
  “我是认认真真打算为他家少爷守节立嗣。只要我做到了,那么不论是依律法规定,还是世道人情,我接手他家财产,不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怎么能叫做谋夺?”
  至于接手之后,是否还要守节,到时候再另当别论。不过这一点,自然不用跟仲简详加讨论。
  仲简上下打量她,觉得这小娘子的厚颜无耻功力实在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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