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八八算下来,扣除各项开支,上月赚了两千一百文,两人按约定六四分成,恒娘到手一千余文。
宣永胜提了个布囊出来,里面装了一吊钱,另有些散钱。恒娘只取了散钱:“太沉了,我等下还要去香料街买东西。这吊钱先存着,改日再拿。”
看了看那粗布白囊,不由得叹口气:“这个月算是赚得多的,也不过一贯钱。以后有《泮池新事》跟咱们竞争,必定还不如这个月。”
宣永胜依旧收好布囊,放柜子里上锁,闻言也不抬头,嘎声道:“恒娘又贪心了。市面上小报众多,不下两百余家,大家都不过赚点辛苦钱。哪里比得上《京华新闻》《谏议报》《时/政/评论》这类大报?就连《花月刊》,算是风流报里第一流,那也比不过人家正经大报。”
朝/廷虽开报/禁,民间识字者几稀,只能花钱听人读报。小报买家主要便是各处食肆茶馆里的报博士。
大报却不同,都是知名大家主笔,又有朝廷背景,比如《谏议报》便是御史台监办,各路消息灵通,又不惧与检判司打御前官司,落笔少有顾忌。
是以不论是朝廷官员,还是白身学子,但凡会识字的,皆以读大报为荣。自是人手一份,甚至逐期订阅。
不说别处,就太学之中,各大报便都设了售卖点。三千学子,几乎便有两千多人,每日购买追读。
恒娘常在太学,自是知之甚详。
这却是没法比的,只好叹气不提。
又弹弹手中这份簇新的《泮池新事》,若有所思:“你说,这文章里面,有没有干犯「有伤风化条例」?”
“我逐字细看过了。”宣永胜知她心意,摇头,“写手必是个中高手,虽看着香/艳诱人,并无实质诲淫内容。就算去检判司告发,也无济于事。”
“你说的是。若真是干犯风化,送/检这道关便过不了。”恒娘苦笑,她也是急了乱投医。
暂时放下这头心事,细细交代宣永胜几条消息:
守约斋某人家贫,贪鱼吃,仗着自己水性好,半夜入惠连池偷鱼,被起夜的学子误以为水怪,哄嚷起来,一阵乱杆石子,差点溺毙池中;
传闻空了几月的太学祭酒之位已经定了,说是西南路来的大儒;
益州路学子集茶,有豪客点了纤云碎的娘子助兴等等。
宣永胜挥笔如飞,一一记下。又摇头:“少了些趣味,怕是卖不出多少。”
恒娘如何不知?拖了张竹椅过来坐下,皱眉盘算。
原本备好的重头戏码是顾瑀与李若谷。如今顾瑀招妓的事被人抢了先,只好跟风做个小文章。李若谷这事情,却要如何利用才好?
蒲月能打探出顾瑀这事,必定在服膺斋里有耳目。今日因常平钱而起的风波,围观者众,蒲月一定也能知道。
要抢在他前面爆出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恒娘随即摇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李若谷之事,蒲月能打听出来的,无非是他九年不归,痴迷街妓。自己手中,却掌握着独家消息。
那么,更好的办法自然是,与他同日报道,却比他更深入,更详细。两相对比,高低立见。
心头计议已定,把这层意思与宣永胜交代清楚。宣永胜也是老手了,顿时心领神会。
“另外还有则消息。”恒娘迟疑了一下,临时改变主意,摇头道,“算了,这事过几天再说,我再考虑考虑。”
——
离了麦秸巷,恒娘先顺路去了相熟的药局,买了明矾、皂角、冬灰、蛎壳等洗浣上用得着的材料。药店自有童子包好,一径往她家送去。
香料街原本叫做仓头巷,因太学读书人多,每每坐卧起止、读书冥想,都讲究个焚香的情调,是以做香料买卖的商贾蜂拥而聚,将这条百十来米的小巷硬生生做成了香料一条街,再无其他营生。
这条街,恒娘却是少来。她家日常料理,多为学子衣服。学中提倡简朴,少有人熏衣。
就连顾瑀这样的富家子弟,也不敢跟以前在家里似的,整日香喷喷地招摇。是以浣局中,甚少采买香药。
沐着老远就飘来的香风,恒娘进了一家路边店。
店小二拿了若干试味的香丸出来,恒娘一一挑来试了,却只是摇头。
“极淡……非兰非梅……似日间森林气息……若有若无……”店小二大皱其眉:“若照小娘子的形容,却是找不到合适的香药。我们这家店里,多是各色芸、檀香、沉香、冰片,备着读书人书房所用。小娘子问的是薰衣香,怕是要移步,去别处问问。”
“还请指个路。”
“巷子尽头,有家「西天秘境」,多有西域来的奇香。你问的香气古怪,不如去他家问问。”
拿眼把恒娘上下一刮,笑嘻嘻加了一句,“就是他家要价极高,寻常人怕是买不起。”
恒娘站在「西天秘境」四字招牌下,还没来得及细细品位那上面的忍冬花纹、胡神图案,正好与从里面出来的仲简撞个正着。
“薛娘子,你来这里买香?”仲简看看她,又看看身后装潢豪华的店面,有些不信。
他疑心,恒娘更疑心。浅笑试探:“前日收了些贵公子的衣物,要求别样熏染,所以来这里问一问。仲秀才也来买香药?是熏衣用还是日常起居用?若是熏衣,不妨交给我家浣局。”
仲简还未及回答,身后一个掌柜模样的胡人匆匆赶出来,口中说道:“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种极淡的木质香味,倒跟传说中的芸辉香相似。只有芸辉草有这样如玉如木的香味。”
恒娘心中一凛。他也来问宗越柜中衣香?
仲简皱眉:“芸辉草?没听过。”
“此草出于西域于阗,距中原万里之遥,本就少见。再者,云辉香既不是用于焚烧,也不是用于熏染,更是常人不识。”
掌柜笑道,“前朝之时,西域商路畅通,倒有人千里迢迢贩来中原,达官贵人买了去涂墙,香气徐徐释放,身处闹市华室,亦有空山森林之野趣。如今之世,再要寻这么多云晖草来,可就难了。是以我方才也一时没想起来。”
“西域。于阗。”仲简低声重复。
恒娘微垂下头,眉头微紧。宗越来自沙州,正是国家最西边的地方。
一并也解了心中之惑:难怪香味如此之淡,原来只是涂墙之香,无意间浸染衣物。
“掌柜可知道,如今这城里,有哪家达官贵人依然用芸辉草涂墙?”
“这可不知道。”掌柜反倒跟他打听,“公子在哪里见识过这等异香?若是方便,可能帮小老儿引荐引荐?实不相瞒,我在香道上浸淫大半辈子,于这云辉香慕名已久,奈何福分未到,缘铿一面。若能亲自品一品,感赖公子不尽。”
第18章 共乘一骑
恒娘在店里装模作样问了一圈,最便宜的香末也要百来文,才只指甲盖那么一小盒,实在买不下手。
只好顶着仲简的炯炯目光,若无其事走出门,干笑一声:“仲秀才还没走呢?”
仲简被她一问,心里突突。他本疑心恒娘,才留下来一看究竟。
如今被这么一问,他突然想到:她不会以为他对她有意,故意在这里等她吧?
差点就要开口直说:我对你没有半分意思,你切勿误会。
幸好牙齿比较机警,及时咬住舌头,把这句话硬生生截断,变成公事公办的语气:“有话问你。”
恒娘眼尖,见到他突然抽搐一下的嘴角,不禁奇怪,暗道:昨日也见他脸上抽动,难道是年纪轻轻,染上什么怪病?常听老人家说,脸上若惊了风,就会留下些面瘫面抽的症候。这些察子们经常夜半巡逻,碰上大冷的天,面惊风怕是常事。
偷瞄一眼仲简的漂亮眉眼,暗叹一声:可惜!
仲简打好问话的腹稿,正要开口,迎头撞见她这含义丰富的一眼,刚想好的问话瞬间吓回肚子:这含情脉脉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鬼胎,落脚都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半条街,愣是没有想到开口说话。
“恒娘——”
一声急切呼叫打断薛恒娘思绪,紧接着手上一紧,已被人攥住胳膊,往前拉着便跑。
“兰姐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恒娘被她拉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翠姐让我来找你,药店的小二说你去了香料街,家里快乱套了,大娘气得翻了病,足足两大筐衣服,翠姐和大娘都不晓怎么处理……”兰姐儿扯着她往前走,嘴里说得又急又快,却总是不及重点。
“我娘犯了病?”恒娘急了,也不用兰姐儿再拉,自己两脚如飞往前奔。又问道:“要不要紧?躺下了没?有没有咳血?请大夫了没?”
“翠姐去仁安堂请邬郎中了。倒没见血,就是咳得急,满头汗。”
恒娘稍稍松一口气,忽然又一紧:“你说两筐衣服?衣服怎么了?”
兰姐儿虽是跑着,也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恒娘,你现在才想起问衣服?今日这衣服是怎么收的?我和翠姐打开一看,上面的还好,往下的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苍蝇卵,有的都成了蛆,纠做一堆,跟放馊的饭米似的,恶心死了。”
“什么?”恒娘脚步一停,失声叫起来,“哪来的蝇蛆?”
随即脸色发白:“今日正好收了顾瑀若干锦料衣物,还有他那床蜀锦床单。”
蜀锦价贵,寸锦寸金。这要是弄坏了,怕是要赔得她倾家荡产。
自汉时以来,商贾不得衣锦绣。然本朝世宗未被太/祖收养之前,亦不过一商贩。
且如今天下税赋,有七成来自商税与禁榷所得。商贾于国计民生,贡献既大,自是无法容忍前朝轻商贱商的国/策。故而今日之服制,并未有此等限制。
兰姐儿见恒娘不走了,急得跺脚:“你知道事情不好,还不赶紧回去?”
“你听我说。”恒娘干吞下一口唾液,勉强镇定心神,细细吩咐,“你先回去,取日常所用灯芯,蘸水一点点擦着。”
“那么多衣服,又有床单,只有我一个人,这得擦到什么时候去?”兰姐儿不情愿。
“你先擦着,等大夫看过大娘,让翠姐儿帮着你。”恒娘推着她往前走,自己却折返,“我去找些需用的材料,备齐了就立刻回去。”
一回头,差点撞上人。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跟着个板板脸官爷。
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刻意放低声音,柔声问道:“仲秀才,你说有话要问我,你看,我今日家里有事……”
仲简一句「无妨,改日再问也是一样」已经到了嘴边,便听见她亲切真诚的建议:“不如,你随我一路,有什么问话,便路上说也使得。这一路且不短,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好好问来,我也好详细说与你听。”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移动脚步,朝相反方向行去。
仲简身不由己,跟着她行动,待到回过神来,已经不好意思再说反对的话,只好把那张脸尽量再板一板,增加点公事公办、绝无徇私、且冷酷无情的气势。
恒娘去了车马行,原本想租车,看了仲简一眼,忽然问道:“仲秀才,你……会骑马吧?”
一般秀才不会骑马,可察子们必定是骑术精湛的。
仲简脸上一僵,她想干什么?
等到恒娘与车马行讲价,他很快明白过来。租车的话,连马带车加车夫,跑这一趟要五十文。单租一匹马,只要二十文。
看着恒娘牵了一匹毛不甚亮,骨架偏小,牙齿都有些摇动的驽马过来,仲简快要端不住脸色,拼命咳了几声,微微扭曲着脸,问她:“你要与我共乘一骑?”
恒娘脸上一红,半垂下脸,有些娇羞的模样:“我听秀才们日常说,事急从权。还有叔叔婶婶,掉水里救人,不用考虑什么男女之防。今天算是为了救我,委屈仲秀才了,我实是赶时间。”
仲简死命盯了她半晌,终于在心里肯定一件事:她一定是在勾引他。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不要接受勾引?
眼睛情不自禁,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打了个转,脸微低着,也能看出皮肤细嫩洁白,微微透着粉样霞彩。眼眸半垂,羽睫轻轻扇动,似是极不好意思。
收回目光,心头默念:三十岁以前,绝不成家。勾引诱惑什么的,务必坚定心志,全数拒绝。大丈夫功名为重,何患无家?
心中碎碎念,嘴上干咳一声,准备讲道理:“我是男子,有什么委屈?但你的名节……”
“无妨。反正我嫁过人了,短时间内不想再嫁。”回答得又轻又快,显是早已准备好应对他的托辞。
仲简给她一句话噎得,心头一个小人,使劲挠墙。
很想给她这句话加个注解:再嫁只好嫁他仲简。郁闷之下,顺嘴溜出去一句:“你就不怕你那宗公子瞧见?”
宗越?恒娘诧异地看他一眼,这话,怎有些酸?
仲简也回过味来,只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连忙从她手里牵过马绳,找个问题岔开:“你会上马吗?”
“呃……不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仲简本要去找个箱子来垫着,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只好一捞青衫前襟,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她,硬梆梆说道:“来吧。”
恒娘第一次骑马,被他一拉,身子腾空而起,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小小惊呼了一声。直到稳稳当当落在他身前,仍是惊魂未定,拍拍胸口:“多谢。”
她一上马,仲简立时后悔。
他从未与女子共骑,不晓其中门道。方才下意识将她放在前面,此时要控马绳,两手不得不穿过她身体两侧,形成个虚拥的姿势。
恒娘比他矮一头,青丝发髻正好在他下巴轻扫,十分麻痒。更别说还有阵阵女子体香,扑鼻而来。
“你挡住我看路了。”
恒娘听他这句僵硬的话,以为他在责备自己,忙俯下身子,抱紧马头。
车马行的马,饲养不如贵人家精心。这马儿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了,毛根打结不说,还一股骚臭,熏得恒娘一阵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