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娘只怕也是昏了头了,或者只为了脸面好看点,才提出这么个要求。
脚下不停,正待走回正堂,忽然袖子被人大力拉扯,侧头一看,却是翠姐儿,一双眉毛快绞成麻花,脸也皱作一堆,顾不得众人围观,踮脚在她耳边低语:“今日出门之时,大娘子把家里的房契写进了嫁妆单子,如今就在第八抬箱笼最底下压着。”
什么?恒娘脚底一滑,差点摔倒。霍然转头看着翠姐儿,眼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
翠姐儿不敢再重复,怕旁人听了去,只好看着她,用力点点头,表示自己所言不虚。
恒娘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抓住翠姐儿手腕,方才堪堪站稳身形。
翠姐儿被她抓得手腕生疼,一边低声痛呼,一边又赶紧伸手扶住她。
众人看来,恒娘正一脸安然地往回走,听一个姐儿趴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整个人便如同挨了凌空一棒,脸上颜色也失了,眼神也仓皇起来,身子竟微微发着抖。都不知出了何事,一时四周都安静下来,默默看着她。
莫大娘笑了一笑,端起茶杯,慢慢饮了起来。适才恒娘请教那太学生之时,莫管事把嫁妆单子递过来,特意指着末尾新添的几个小字,在她耳边读了。
她听明白之后,十分意外。原来薛家这位大娘,倒也有几分爱女之心。
她哪里知道?这岂止是「几分」爱女之心?这是薛大娘把全副身家都压了进去,只为了让恒娘嫁后,能在夫家日子稍稍好过一些,算是她这个当娘亲的,为女儿能够尽到的最后一点心意。
这门亲事,她打一开始就反对,奈何恒娘坚持。今日莫家急着提期冲喜,她更是心头惶惶,几乎是一闭眼便能看见,女儿在莫家今后的数十年,守着个卧床不起的男人,被上下人等议论嚼舌,儿孙后事更是想也不敢想,日子该是多么煎熬。
她一生只有这一个女儿,怎肯让她受这样苦楚?
大婚之日,恒娘左等右等不至,干脆一咬牙,自作主张,把房契给了女儿压箱底,以求将来有什么差池,恒娘好歹还有可以傍身的家底。
娘亲这点心意,恒娘几乎是脑海里一个打转,便已全部明白过来。
还来不及感动,已经先被气得胃疼肝疼,浑身上下的肉都在疼。同时又咬牙痛悔,几不曾把肠子悔成指甲般寸寸短。
早知薛大娘会如此行事,她一早就该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娘亲,免得她不顾头不顾尾地胡来。
然而提前告诉了母亲,她必定不会同意自己的心思,以死相逼都有可能。
真正是死路一条,两头都是绝崖断壁,插翅难飞。
勉强抬起头,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中堂之上,淡定饮茶的莫大娘,心头乱成一团,怎么办?
失了房契,她与娘亲流离失所,再无栖身之处。浣局也难保全。
太学当初与诸家浣局订立契约,首要便看有无自家的场地人手,若是两样不备,压根儿没有入局的资格。
可为了房契,难道就这样嫁入莫家?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恒娘,莫惊莫怕,你早日是怎么定计的?虽是今日莫少爷死得早了点,却也并不影响你的计划。事到临头,你为何却又紧张起来——你想反悔?为了什么?
这一句自问问出,脑海里自动浮现一张含笑的俊朗面容,唇角却几乎同时逸出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苦笑。
是了。他今日刻意替她隐瞒周全,甚至之前一眼认出她的发簪,都让她心里泛起不该有的涟漪,燃起几星微茫的火花。也许,他对她,亦有几分情意?至少,当有几分留意?
便为了这几分不靠谱的希望,她幽微的下意识里,竟有了不着实际的热切。
莫家这头亲事,她竟是不想再照之前的想法,去替莫家少爷守着了。
此刻被房契之事淋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慢慢冷静下来,那份静悄悄的热切也被从心底挖出来,曝晒在龙凤喜烛的红光下,被她冷冷地,一分一分掐灭。
太学生的身份,是她不可能企及的——除非做妾。
奈何她不愿做妾,哪怕那人是宗越。
莫家买的喜烛粗如儿臂,点了这半日,犹不过烧了寸许。民间说法,红烛长又长,子孙福满堂。莫员外挑喜烛时,不知心里藏了多少对儿子的企盼冀望。
只是如今,红光焱焱,照得大堂里如着火般热烈,这堂中或坐或站的众人却各有心思,没有一个人真正想到这红烛的另一个主人:已经做鬼的莫家少爷。
恒娘站了半晌,再次举步,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又极稳当。
堂屋里满生生的人,不管是莫家人、薛家客,还是请来的无关散人,都不由自主被她面上决绝之色震慑,目光随着她脚步起伏,一点一点移动。
人群之外,黄衣少女悄然走出大门。仲简眼角瞥见,身形动了一动,却又皱眉回看了恒娘一眼,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恒娘走到莫大娘身前,略低身子,福了一福,方抬眼平视前方,声音斩钉截铁:“大娘,恒娘并非不满夫君,只是返家为母尽孝。如果大娘以为我反马,这是大大误会恒娘了。”
“误会?”莫大娘脸色一沉,放下茶杯,杯托碰到桌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这么多耳朵听得一清二楚,你自行求去,要回娘家。我怎么误会你了?薛恒娘,你莫要太贪心,又不想在莫家尽孝,又还想把定礼嫁妆死死捏在手上,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恒娘挺直背脊,眉头微蹙,脸上与莫大娘一样,沉下冰霜,声音也与莫大娘一般,字字森寒:“大娘,你口口声声都是定礼,嫁妆,心心念念所及,竟都是些银钱问题。”
见莫大娘气得身子一抖,举起手来,打算狠拍桌子,不容她手掌落下,紧接着追问:“敢问大娘,究竟有没有替恒娘死去的夫君,想过一分半点?他英年早逝,未曾真正见过恒娘一面,可有什么心愿没有了却?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给他妻子?”
她语声如破冰激水,又冷又急。词中之意更是直指莫大娘身为嫡母,压根儿不顾惜儿子的心意。
众人听了莫大娘的话,本已有疑恒娘之心,此时听了她的指斥,却也觉得言之未必无理。
莫家死了唯一的儿子,瞧莫大娘的神色,并无多少悲伤,倒似是为难这个新媳妇,比给儿子入殓发丧更要紧急切些。看向莫大娘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起来。
恒娘低了眉目,声音放轻,似有无数凄切幽怨,凝聚在那单薄声线之中:“恒娘原本打算,等侍奉老母上山之后,再回返莫家,细细地托人回老家打听,替夫君在族中择个昭穆相当、兼且踏实可靠的孩儿,立为嗣子。一则不让夫君断了香火,来日坟头案上,不少了他一碗冷猪肉;二则我老来也好有个依靠。”
“这就是恒娘的一点私心考虑,纵有不周全之处,却也绝非如大娘所言,意在贪心谋利。还望大娘及诸位尊长、亲友细辨。”
全场安静得能听见莫大娘骤然急促的呼吸声。翠姐儿和兰姐儿望着恒娘,眼睛瞪得似个铜铃,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虽然没人真听到过莫家少爷的言语,然而此时无人怀疑,这必定便是,也必须是莫少爷生前最大的念想。
只有仲简微微皱起眉头,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轻轻摩挲:这浣娘,究竟想干什么?
第10章 一言之诺
薛恒娘究竟想干什么?
同样的疑问也在莫大娘脑袋里盘旋。
商人的敏感让她第一时间怀疑:莫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嗣子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宗祧继承人。
恒娘为他嗣母,子幼母壮,一旦她夫妻二人老了,莫家基业不就全由恒娘一手掌握?
然而这想头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倘使宣之于口,肯定会招来众口一致的耻笑:人家新媳妇诚心诚意为夫君立嗣,甚至不惜一生为夫守节,你们莫家却斤斤计较那几分家产?
眼看薛恒娘头上似是发散着圣辉,周身似镀上了一层金光,就差额头上刺刻「我本慈悲」四个大字了,莫大娘心里且疑且堵,口头却不得不柔和下来:“好孩子,你有心了,还能念着我家那可怜的孩儿!”
语声稍咽,提帕子到眼角,轻轻拭擦片刻,方又开口,“你既然没有反马的意思,嫁妆自是你好好留着。只是你回娘家的说法,以后也休要再提。亲家母那头,你且宽心,我们既是做了亲家,自然也是要照应帮衬的。”
恒娘低垂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恨色。莫大娘的心,竟是石头做的么?她已许出这样大的牺牲,莫家竟只是轻描淡写的「照应帮村」四字?
紧紧咬住牙齿,整个下颚都收紧到酸胀,几度运气,方才压下喉头的逆呕,深吸一口气,正待说话,却被一个话声打断。
“诸位,请容我说两句话,可好?”
仲简循声望去,黄衣少女去而复返,分开人群走出,站在恒娘身后两尺处,朝回过身的恒娘矮身一福:“我家小姐说道,不知小娘子是这样境遇,今日这支芍药竟是送得冒昧了,特命小婢代致歉意。”
恒娘一怔,莫大娘皱眉开口:“你是何人?你家小姐又是何人?”
少女起身,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眼神朝四周扫视一圈,见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方微笑着道:“我家小姐另有言道,反马之俗,起于先秦之时。齐国大夫固高仗着自己国大势雄,强娶鲁叔姬。鲁国公无奈,马车送叔姬于齐国。”
“三月后,固高与叔姬携手回鲁国拜见国公,并送返当时送亲的马车,以示夫妻偕老,永不复归之意。
流传至今,反马之礼演变为二,一则为夫妻情谐,三日回门之礼;二则为夫妻不安,女可自归之俗。”
“若是女子自归,骑马而还,则其嫁资当作何处理?”少女提出这个问题,却顿了一下,没有即时回答。眉头微蹙,似在使劲回忆。
众人听她此前一番之乎者也的说话,都不禁眼神发懵。然而听到嫁资二字,精神立时集中,眼神炯炯地盯着她,且看她有如何说辞。
好在没用多久,那少女终于想起来了,眉心舒展,继续自问自答:“旧俗中,嫁资要留在夫家,这既不合乎古礼,也不合道理。”
“依古礼,嫁资为女子所有,无论女子留与不留,都不能为夫家支配。”
“讲道理,按时下厚嫁之风,夫家娶妻,三月内借故刁难,使女子难以自处,不得不忿然反马,则嫁资尽入夫家囊中。”
“反马之俗,本为女子留一点自主,结果却适得其反,成了女子进退两难的死地,反开夫家敛财之道。倘使一个男子多娶几次,简直要富可敌国了。”
四周响起零星笑声。
少女也觉得自己这俏皮话讲得不错,自得地笑了笑,方又说道:
“所以,反马之俗,其意在婚姻不谐,夫妻不安,不得不一别两宽,等同无书之和离,自当按和离之制处理。女方返还定礼,带走嫁妆,此后男女双方再无关联。”
莫大娘总算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原来这人是来替恒娘出头的。
打鼻子里冷哼一声,手掌重重一拍,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们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少女眼珠子滴溜溜转,朝她看了一眼,笑咪咪道:“小姐说得不错,你果然不服。”掉头看着仲简,招招手,想让他进来。
仲简皱眉,盯了她一眼,脚下纹丝不动。
少女没办法,只好提高音量问他:“听说你是太学生?我家小姐言道,上月京兆尹陈恒去太学解《春秋左传正义》,特特讲到反马一节,便是持的此论。你去听了么?可能替婢子做个证明?”
仲简本想推脱:“我今日刚到”,目光一扫薛恒娘,见她望着自己,眼睛闪亮,一双柔和眼眸之中,似有无限希冀。心中微微一软,觉得她际遇确有堪怜之处,点头道:“正是如此。”
少女回头看着莫大娘,笑道:“这位大娘子,你可听见了?你说这是你家家事,我管不了。可小娘子若是报官,官府总能管得了吧?陈大尹必定不会支持这等陋俗。到时候人财两空,反而挨一顿板子,大娘子脸上身上需不好看。”
莫大娘听她提起京兆尹的名字,口气竟是一片漫不经心,心头骇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她身后的小姐又是哪家的。
度着口气,审慎答道:“恒娘适才已经说了,她不是要反马,只是回家侍奉她母亲,将来还要回来我家,替她夫君守节立嗣。”
这话出乎少女意料,咦了一声,扭头去看恒娘。仲简也盯着恒娘,心中委实好奇,她如今要怎么开口?
薛恒娘不慌不忙,先朝黄衣少女与仲简敛衽一礼,柔声道:“多谢两位替我说话,恒娘感激不尽。”
又回头看着莫大娘,微笑道:“大娘这话,是同意我回娘家,先替母亲养老,再为夫守节了?”
莫大娘强行压下心头恚怒,勉强应了一声。
恒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原本咬得死紧的下颚舒展,绽开微微笑意,红烛映照下,分外动人,声音也透着几分轻松:“大娘放心,虽有这位姐姐的说法,但恒娘适才所言,出自真心实意,并不会反悔。”
这话一出,仲简大为意外。他本以为恒娘是舍不得嫁妆,不得不托辞与死鬼莫少爷守节。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故而想要帮她一把。谁知现在黄衣少女已把嫁妆一节分说得清楚,恒娘居然仍旧恋栈。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从来不信什么人性本善,贞男烈女。目光放冷,重新审视人群中那个纤细秀美的女子:难道她的目的,终究还是莫家之财?
黄衣少女也不解,凝眉瞧她半晌,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娘子,你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恒娘摇头,上前两步,深施一礼,抬起眼,认真看着她,道:“姐姐,请替我谢谢你家小姐。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不能一一告知,还请你们见谅。不过你们今夜帮了我的大忙,将来若有机会,恒娘必定全力报答。”
黄衣少女有些怅然,却也不再追问,微笑道:“放心,我一定转告小姐。不过小娘子也无需挂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既是此间事情已了,这就别过了。”
她转身正欲走,内室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两三个仆人跌跌撞撞冲出来,口中嚷着:“大娘,大娘,老爷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