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依律,一家之主对卑弱有教令之权,女户主是否可以责骂夫君子孙,小惩大诫,乃至于援引七出之条,逐而出之?”
  楼上响起一阵轻笑声,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既亲眼见到男子受节义表彰,如今又亲耳听到「出夫」这等前所未有的说法。
  礼部尚书等大家都笑完了,方慢条斯理,继续说道:“女子既为一家之主,若有诉讼买卖,是否由女子出公堂,行街面,交接应酬,抛头露面应对?家中祭祀,是奉女子先辈为神牌?女子在中庭主祭,男子于内室陪祀?男子若要离家外出,是否需要户主首肯?”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还没回过神来,礼部尚书一躬身:“凡此种种,皆与礼制大不合。臣愚钝,望陛下为臣解惑。”
  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这不就是民间所谓布袋女婿么?有什么新奇?”
  皇帝正觉得礼部尚书这一问不好回答,听了这说法,心下也好奇,趁机转移话题:“什么叫布袋女婿?这是什么怪说头?”
  那人躬身回道:“陛下,民间称谓,将赘婿叫做布袋女婿。本意是人家有女无子,无人继承香火姓氏,特招入舍婿以补其代尔。故称作补代女婿。口耳相传,叫成了布袋,倒也切中肯綮。”
  “男子本是七尺昂藏,俯仰天地,一旦入赘,反成了为女子承嗣宗祧,延续香火的工具;又还得改名换姓,不能私自归家回宗。既要照管妻家产业,又要承担妻家赋税劳役。
  妻子若是奴仆,布袋女婿还要承担起妻家对家主的役事;又必得恭恭敬敬服侍岳丈岳母。若是寡妇招的接脚夫,还要照养妻家原夫的子女。”
  “凡此种种,岂非将人装入一口布袋,气不得出?故而这布袋二字,倒比补代传得广远,尽人皆知。”
  恒娘冷冷道:“原来诸位大人也知道,身处布袋之中,气不得出,是何等局促悲惨?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她们这一辈子都得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过去与未来,千千百百年,无数代女子都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
  那人原是满面嘲讽,被恒娘一语难住,不敢强辩,面有不服之色。
  待要说出「男子强壮明睿,女子愚昧卑弱,既是定要有人身处布袋之中,自当是女子,而非男子」的回复,终究碍着上头一个事母的孝道,不敢出声。
  众位大臣或出身豪门世家,或起于贫寒之家,不一而足。此时回想起自己的至亲女子,才骤然惊觉,自己日日下朝,都能见到老母、妻妾子女在家恭候,自是欢喜,自谓:此天伦之乐,千金不易。然而却从未想过,她们娘母女日日在家,可是心甘情愿?可曾向往过外间车水马龙,江海山川?
  也或许是想到过的,甚至也曾喟叹过一句「女子不易」,却就此轻飘飘打住,再不肯往下细思。
  今日这「布袋子」套到男子头上,虽只是口头上一说,却已令诸位臣子遍体恶寒,满心里生出愤懑恼怒。
  恒娘见了众人脸上难看之色,心中忽然一动,趁着众人缄默之时,对皇帝道:“官家,刚才这位官爷说得很有道理,礼仪律法之类的,我不太懂。单说出入门户这一条,民女以为,实则关系朝廷赋税,是件不可不变的大事。”
  皇帝笑道:“朕且听你如何危言耸听。”
  “民女从不危言耸听。”恒娘申辩,“民女想着,本朝与前朝不同,农商并重。朝廷税赋,泰半来自关市。市易市易,总要有人,且人多,才能成市成行。若是女子也能上酒楼下馆子,出街入巷,买卖各色细物,则各市户行户的住税岂非能翻上一番?”
  想起幼时逛灯市的经历,笑道:“这也不是民女空口瞎说。每年元宵寒食,女子蜂拥上街,当月市易数额必定暴涨。此事上,朝廷得实利,女子得自由,且不用担心赘婿上门,被套上布袋子,岂不是一举数得?”
  说到这里,看看离皇帝身边最近的一圈重臣,抿嘴一笑:“民女听说一则趣闻,有位政事堂相公,亦有胡祭酒之风,只爱重夫人一人。元宵时节,夫人想要外出观灯,相公不爱凑热闹,便问夫人,家中这么多灯,何必出去看?夫人答道,我还要看人。相公笑问:某是鬼耶?”
  城楼之上,人人皆知,这是左仆射与夫人的闺房之乐,由朋友从其家人口中打探而来,写入笔记,传为美谈。
  此时被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市井娘子当众说来,众人面上,未免露出古怪笑意。
  左仆射原本铁青的脸上,倏地飞上一抹红霞,又红又青,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红配绿,臊得哭」,正好描摹左仆射心中滋味。
  恒娘却缓缓收了笑容,声音沉痛起来:“这位相公,已是人品高洁,一心一意的男子,然而竟没有想过,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不坐车,不戴帽,与男子一样,自由行于街上,与人交谈的机会,一生之中,不过每年寒食元宵两次罢了。”
  “便是夫人能活到百岁高龄,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两百个半天,不到半年的时间,出了那布袋,做了回自由自在的人。”
  “所以,就算这位相公待她再好,就算这位相公软语恳求,夫人终究是不想抛了这一点点,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能够看人的自由。”
  城墙之上,一时再没人发声。
  城墙下传来的突兀一声喊叫便能隐约听见:“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父亲是谁……是个……好孩子。”
  恒娘原本紧张的心情忽然一滞,整个人如同被顽童抽得起飞的陀螺,急速转过身,跑去城墙边上张望,一眼看见:人群中那个瘦弱的身影,居然真的是她亲娘!
 
 
第146章 城门三请(八)
  她娘怎么来了?仲秀才怎么不看顾好她?为什么她好像被人围了起来?
  那些闲汉们为什么朝着她指指点点, 一派耀武扬威的得意模样?娘子们又为什么低着头,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恒娘在城墙之上,空自着急, 却看不清, 听不明。回想起她娘那句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头骤然一紧。
  亏得她还知道这是御前,转过身来,跑到皇帝面前, 急急说道:“官家,民女这三请说完了,民女的娘亲来了,我得去接着她, 请恕民女失礼告退。”
  她说完就忙慌慌想跑,皇帝叫住她, 一双小眼睛笑得眯缝起来, 十分可掬:“你慢着点, 朕与你一道下去。”
  恒娘看看他那跟金明池里大象腿一样粗壮圆润的腰身,还没想好该怎么「安全委婉」地拒绝一位皇帝的陪伴, 皇帝已经兴致勃勃, 迈着四方步,挪动尊贵的腿和尊贵的脚,亲自追了上来。
  恒娘只好恭敬奉陪。
  皇帝倒也理解恒娘的心情, 尽量走得比平时快, 然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胖子, 怎么跟一个身轻如燕的少女比脚程?两步走成三步, 便似闲庭信步。
  好在皇帝的嘴也不闲着,悠悠问道:“薛恒娘, 适才礼部尚书所说的事,你怎么回应?开立女户,虽有助于国家,却有违风俗民情,大伤礼教风化。这却也不可不虑。”
  恒娘放缓脚步,与皇帝走在并排。
  许都知眉头一皱,暗自后悔,那日告诉她陛见礼仪,却没讲解到,与皇帝同行该注意些什么。
  唉,他哪里想得到,薛恒娘一个民女,居然有跟皇帝边走边聊的一天?这可怪不得他许都知没有先见之明。
  实话说,谁能料得到呢?
  皇帝也不自在,却一时没想明白这不自在的来源。他从未有过这种与人并排走路的经历,要不就是以前跟在先帝身后,要不就是天下人跟在他身后。
  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肩并肩走在一块儿。
  且糊涂着呢,好在薛恒娘很快回答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官家,有个事情,民女一直疑惑着呢,胡祭酒他们说,天下都要服从一个道理,一个礼教。可我听到的,世上事情多色多样,并不都跟胡祭酒的模子里出来的一样啊。
  比如说这赘婿的事情,刚才老爷们说起来都很不屑,可是民女听说,川鄂湖湘这些地方,有很多贫家子去当入舍女婿。”
  见皇帝有不信的神色,忙道:“这可不是民女胡说。官家想必也知道,阿蒙——蒙顶客——安……”
  她从未叫过阿蒙的真正名字,一时口中打结,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来,倒是皇帝笑着接话:“安若。她是朕的外甥女。这是她告诉你的?”
  恒娘忙趁势点头:“阿蒙最爱看杂书,其中就有各地民俗风情。是她从那些做官的、游侠的、行旅的,无数人写的见闻里,找出来的。
  而且不是一个人这么记载,好些人说的,都能相互印证。所以,天下事情,也许不完全像胡祭酒说的,都得服从一个道理,也许一个大道理下,还有许多小道理。又或者这个大道理是对的,可还有许多大道理,也一样是对的。”
  皇帝瞪着小眼睛看她:“你跟朕说饶口令呢?赶明儿朕请你去为太后说书去,多半能治好太后失眠之症。”
  恒娘噗嗤一笑,忙改了口,说道:“民女的意思是,既然赘婿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屡见不鲜,人家也能活下去,便不用担心许多男子成了赘婿,就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何况,民女从来只听说民不聊生,才会天下大乱。可没听说过,男人入赘,就会流民四起。”
  皇帝笑道:“你这女子,其心可诛。这是暗戳戳骂礼部尚书危言耸听吧?”
  恒娘笑而不答。
  两人又走了几步台阶,下头冒出个内侍,急匆匆拾阶而上,到了皇帝身边,低声回禀:“官家,都安排好了。”
  皇帝神色如常,点了点头。那内侍悄然退到人后。恒娘不知皇帝搞什么鬼,自然也不敢开口询问。
  她哪里知道,就在她刚才凭墙张望的时候,皇帝已经知道楼下发生的事由,微一沉思,下了一道静悄悄的指令:禁军出动,驱散民众,找几个侍卫,假扮闲汉,趁乱刺杀薛大娘。
  这道指令,自然不需要让恒娘知道。
  皇帝慢悠悠走在台阶上,一边闲闲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生意人,朕倒是好奇,你这般不顾身,不惜命,为天下女子,甚至是为后世你见都没有见过的女子,一分一毫地力争,你有没有算过,究竟值不值得?”
  这问题来得突兀,恒娘不由得怔了怔。又下了几级台阶,方答道:“阿蒙曾经说过,她不想生活在没有一丝一毫自由的世界,又说,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我想着,我尽一份心力,也许未来大家的路便能宽一两分。至于值不值得。”
  她停在台阶上,一时没有举步,反而抬起头,望着北风中层云滞黯的天空,轻声说道:“却要看这笔账怎么算。我虽是生意人,却也知道,只计较手头眼前的一寸一厘,这路定然是越走越窄的。只有目光放长放远,看尽天下,才能知道,这路最终能走成什么样。”
  收回目光,看着脚下台阶,重新举步,唇角有一抹淡淡微笑:“我觉得,我会稳赚不亏。”
  她停下脚步时,皇帝也不由自主,跟着她停下来。这会儿她继续前行,皇帝却站住原地,没有动弹。看着她的背影,肥肉堆叠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那日见过司天监正之后,他本已打消让这女子入东宫的想法。
  谶纬之说,宁信其有。就在方才,恒娘居然三言两语,说动禁军,他更是心头生出强烈不安,起了必杀此女的念头。
  然而恒娘这三请,却也正好撞到他心口,替他解了许多沉疴已久的难题。怜才之心一起,看薛恒娘越来越顺眼,实在不舍得就这么葬送了。
  于是安慰自己:薛恒娘毕竟只是个女子,再能干难得,也不可能兴起滔天的风浪来。
  既要重新用她,自然不能容她带着这么大的身世污点。杀了薛大娘,再替薛恒娘重新安排个身世背景,既避开民间谶语,又一举独绝此前的闲言碎语,可谓一举多得,也正是天家处理这等事的惯用手法。
  此时听了恒娘这番话,他却忽然怔住了。
  长远与天下,这本该是他身为帝皇,应该具备的胸襟与眼界,此时却被一个平民女子当面说来,简直像是两个大耳刮子,脆生生打在脸上。偏那女子还无知无识,并不自觉,自己也没法治她不敬之罪。
  胸口之中,凭空生出一股久违的豪情:她一个市井女子,都能不计较眼前得失,自己难道还能比不上她?
  与其为了未来不可知的困局,勉强把她留在东宫,让她心怀怨恨地守着一个精致牢笼,和一个对她全然无意的男人,不如放她自由,让她高飞,借助她的能力,守护更大、更值得的东西——这个叫做大周的庞大帝国。
  许都知见皇帝招手甚急,忙疾步趋近,听了皇帝压低声量的吩咐,知道事态紧急,顾不得再找人传话,自己一撩衣襟,噔噔噔跑下台阶。
  恒娘奇怪地看着从身边一阵风似掠过的许都知,他百忙之中,居然还回头冲她客气地笑了笑。
  吓得恒娘差点叫出声来:小心脚底。
  她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数息之间,她娘已经去到生死关头,打了个转回来了。
  皇帝施施然走上前,笑道:“薛恒娘,朕今天答应了你三件事。朕觉得很亏。不如你也答应朕三件事,算是咱们扯平,互不相欠,如何?”
  恒娘大奇,眨巴眼睛:“官家富有天下,民女有什么能够允诺官家的?民女想不明白。”
  “这三件事,比起你请求朕的事情来,可要轻松多了,包你只赚不亏。”皇帝似乎心情甚好,居然跟她开起了玩笑:“第一,不得离开大周;第二,不得加入乱党;第三,不得危害国家。”
  恒娘听得连连眨眼,一脸茫然:“官家这话太奇怪了。不得离开大周?别说大周,民女这辈子,都还没离开过京城呢,怎么会想着离开大周?再说,好好的大周不待着,我跑去蛮夷之地干什么?”
  “乱党?那不是乱臣贼子吗,人人得而诛之?民女怎么会加入这些反抗朝廷的匪徒?还有第三条,我怎么会干危害国家的事情?我只是为女子说话,怎么也不会危害到国家啊?”
  皇帝的心思真是莫测。
  皇帝笑眯眯地,也不解释,只是说道:“所以才说你稳赚不亏。怎么样,你敢不敢应承?”
  恒娘在肚子里嘀咕了半晌,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当这是皇帝老爷的奇思异想,寻常人理解不了。
  两人脚步虽慢,这一路说话走下来,也将近到了地面。恒娘一心记挂着娘亲,也不多想了,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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