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洪记布庄的大门前,望了眼布坊里火热的促销场景,大户人家的下人婢子成批成批地采购新布,回家置办初夏的薄衣,门口停了好几辆拉货的马车,来来往往的小厮慌手慌脚地把布料搬到车上。
宁惜咽了咽嗓子,愣在一边,心想:这么多货得卖多少钱呐!这洪记布庄的生意真不是吹的,简直好到惨绝人寰。
“阿妹,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找一下洪夫人。”
柳穗回头,同她交代了声,就要进屋。
宁惜赶忙拉住她,深感疑惑:“诶,柳姐姐,洪夫人不是洪记布庄的老板娘嘛?你找她做什么?”
“阿妹放心,夫人很好的。我想引你和她见一面,把具体的事情和她商量一下,也许就可以解决你那批单子的麻烦了。”
柳穗耐心地同她解释道。宁惜眨了下眼,抬头问道:“可是她会愿意见我吗?再说,就算见到了,她会答应和我合作嘛?柳姐姐你可别以身犯险,如果洪夫人知道你之前接了我的私活,不但不同意这次的事情,还迁怒于你,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颇是担心柳穗的处境,宁惜不敢贸然同意她的做法,拉住她好心劝说。
柳穗固然也迟疑了片刻,随后笑着摇了摇头:“总是个法子,试一试吧。阿妹不必为我担心,夫人念及过往情分,应该也不会过于责难我。”
“可是……”
宁惜还想说什么,手中的衣袖却脱手而去。柳穗已经进门去了。
她站在一边的树荫下,望着那些客户说说笑笑地进去,隔一小会儿又心满意足地提着布料出来,宁惜撑着脑袋,等得越发心急。
好半天,柳穗终于出来了。
宁惜赶紧站起蹲麻了的腿,小跑上去:“怎么样?柳姐姐,洪夫人没有为难你吧?”
柳穗摇头笑笑,温柔地拉过她的手:“没有没有。阿妹你快跟我进屋去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这么说,她同意了?”
宁惜边走,边反应过来事情的性质变化。
柳穗倒是没有点头,只是语气轻松了不少:“夫人说,让你先跟她谈谈,能成事的话,多半就有戏。”
随柳穗进到一处安静的后院,远离了喧闹的门市,院子里百花开遍,散发着时浓时淡的花香,旁边就是染布的水缸,里面泡着不少衣料。
抬头一望,头顶全是竹竿,竹竿上挂了许多已经染好的布缎,晒在太阳下,彩绘一般的浓重。
风来,彩绸翻天,衣料被舞动的谷谷声响,穿过宁惜的耳畔,丝滑的绸布摩挲过脸颊,像梦境一般朦胧的触感,让她微微有些怀念起儿时和小朋友们一起捉迷藏的乐趣。
“阿妹,走这边哦,别迷路了。”
柳穗从身侧搭出一只手来,笑着挽住宁惜,怕她进了那群高到望不见人影的繁复布料里,找不到出口。
“诶,姐姐带路吧,我仔细跟着就是。”
从晾布的院子里出来,转过一条竹巷就到了洪夫人的私人宅院。
一进门,宁惜就忍不住感叹,这宅子又大又华丽,寻常百姓恐怕努力三辈子都造不起吧。
“夫人,人带来了,你聊聊吧。”
顺着柳穗行礼的方向望去,一株海棠树下,有一位衣着繁复,珠钗盘发的中年妇女正站在树下,手里提着一个花篮,里面放着一把剪刀。
适才,她正耐心地给院里的花树修建枝丫。
宁惜凝视着那个背影,平静素然,无端一股大方的气质自然显现,不是靠她身上那件华贵的衣裳,而是她从一回身的姿态就展示出了的气质。
“哦?在哪儿?”
洪敏把手中的篮子搁置在一旁的矮桌上,拂去衣袖上的灰尘和枯枝,语气不咸不淡。
柳穗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小心翼翼冲宁惜招手:“这里。就是这位阿妹。”
宁惜识趣地快步上前,自来熟地干笑了两声:“洪夫人好。我叫宁惜,是晋元村的人,今日唐突拜访您,还请您见谅,给个商量的机会吧。”
说完又学着柳穗刚才的动作,生疏地向眼前之人行了个礼。
洪夫人抬了抬手上的艳红蔻丹,细细抚摸,眼尾勾着笑意,显出三十多岁的风情与韵味。
“晋元村?我当年流落青州的时候,第一次讨到饭就是在那里呢。”
打量完宁惜,洪敏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宁惜却心生尴尬,僵硬着笑容,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没想到这么富有的一个女老板也曾落魄到流浪为生,自己随意一提的籍贯反而勾起了别人伤心难堪的往事,这……还谈什么下文呢?
柳穗也没想到洪敏会说这话,愚愣在一旁,低垂着头,额上冒汗,替宁惜干着急,最坏的结果都想象了,估计是宁惜被赶出去,自己失去工作。
正当氛围被凝固的时候,洪敏突然轻轻一笑,释然道:“你们村的人都是好人,当年的好,我都记得。”
此话一出,宁惜和柳穗都不由松了一口气,默契地相视一笑。
“谢谢夫人记得。”宁惜笑了笑,顿时觉得她亲近不少。
洪敏理了理鬓发,脸容保养地极好,半点不见沧桑的影子:“我如今锦衣玉食,却也不敢忘记当年往事,若非那位阿婆递给我的一碗冷粥,我可能已经饿死街头,哪还有一口气,咬牙撑到今天这地步呢?”
“只是很可惜,等我有吃有穿,想要回报她的时候,那婆婆已经不在人世了,说来也是憾事一桩。”
“洪夫人知恩图报,想必那位婆婆泉下有知,也会欣喜的。”
“也许吧。”洪敏叹了口气,敛住眼中的淡淡失望。
“丫头,我见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想着要跑江湖,做生意了呢?”
洪敏从她眼中看到一股倔强和自信,就好像当初年轻的自己,不由动容。
宁惜垂了垂眸,故作轻松道:“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就是想多赚些钱,养活一家三口,能够好好过日子罢了。”
“养家?”洪敏惊讶地瞪大了眼眸,轻轻笑了起来,“你一个姑娘家,还要养家?真是好样的,我秀坊里像你这样稍有姿色的女子,平日都只想着怎样多攒点嫁妆,以后嫁个好人家,享清福。这养家,不是男人的事嘛?”
宁惜望着洪敏的眼睛,回以一个真挚的笑容:“夫人是在试探我吗?”
洪敏神色微凝,仍笑着:“何出此话?”
“宁惜只是觉得像夫人这样靠自己双手打拼到现在这样风光身份的人,断不会赞同女子不如男子的观点,同样也不屑把后半生靠在男人身上的做法,这世上,除了一个拼命的自己,又有谁可以靠得过呢?”
“再有,我爱钱,想赚钱,前提是为了花更多的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实际就是想好好地爱自己,爱我的至亲,旁人再好的人家,我高攀不起,也不稀罕攀附。”
“夫人不必否认我的决心,我是真心请教您,想跟您谈一笔大单子才来拜访的,请您给我一个机会吧。”
宁惜说完最后一句话,非常恭敬地弯了个腰。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洪敏脸上收敛了笑意,平静地望着宁惜,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只是她垂在腰侧把弄海棠花的芊芊玉指,停滞了一下。
良久,洪夫人欣慰笑了,亲自上前,替宁惜理着耳畔的碎发。
“好姑娘。就冲你这份胆识和真心,咱们进屋说吧。”
宁惜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亲和,惊住了,缓过神来,连连点头:“谢,谢谢夫人。”
进了屋,宁惜局促地坐在一边的客位上。
洪敏招了招手,对柳穗吩咐道:“穗儿,帮我们上上茶吧。”
“诶,夫人。”
柳穗没想到事情进展地这么快,发自真心地为宁惜高兴,出门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倒好茶后,柳穗就退下了,屋里只剩下宁惜两人。
洪夫人细品了口茗茶,抬眸望着宁惜,端庄地笑道:“丫头,喝呀。”
“谢谢夫人。”宁惜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洪敏不是性格拖拉的人,下一秒就把话语严肃地转到正题上。
她说:“我刚刚听柳穗向我提了一下你的事,虽说以公济私有些不妥,但我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何况你也没给洪记布庄带来什么大的损失,雇走我店里绣娘的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柳穗呢是我们绣房的金牌绣娘,自然也不会撵走她,这点你也放心。”
句句都戳在宁惜最先考虑的点上,万分精准地回应了她所有担心。
宁惜心里不由感慨,这女子能混到今天的成绩,江湖的老练和洞察人心的本事真不是一般般的厉害。
“夫人通情达理,不计前嫌,宁惜先在此替柳姐姐谢过了。”
洪敏微微笑了,又问:“先别高兴得太早,你最近不是又有一笔棘手的急单吗?怎么不先催我谈这个?”
“单子没了,可以再找,可若是害得朋友没了讨生的活计,损了情义伤了人心,那可就划不来了。”
宁惜不卑不亢地回答,也没特意隐藏什么。
洪敏赞赏地点了点头:“有义气有担当,倒是叫人放心和你合作。”
“既然这样,你就先说说要多少货吧,能保证我的布庄盈利多少?价码谈好了,我们再立字据为证。”
第二十七章
一番谈判后,宁惜与洪夫人达成共识,签订协议。
洪夫人答应给她人力,布料,还有储存货物的仓库等条件,宁惜则允诺她订单完成后的四成分红,以及成品出来后的运货,销售,还有利润结算等任务都不会再麻烦洪敏出手,让她轻松等着赚钱,没有后顾之忧。
可以说,宁惜给出的条件,放眼青州城内,可能没有人会拒绝。基本没有怎么出力,只是出了布料的成本钱,给她垫资,就能坐享其成。除却风险因素,这等美事,算下来,倒是宁惜亏了。
不过洪敏虽然放心宁惜的人品,但她不清楚这些衣服,绣帕,荷包等成品制出后,贩卖到哪些渠道,心里还是存着一些疑惑。
“呐,夫人,这字据一式两份,我们各自报管一份,日后若有什么不妥,就凭这个说理了。”
宁惜将签好字的契约递了一份给想事情的洪敏,拉着她连忙从失神中清醒过来。
“诶。行。”
洪夫人笑着接过字据,匆匆看了两眼,放心叠好在自己衣袖间。
抬头望向宁惜的眼神,凝了凝,犹豫了一下,问道:“阿妹。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夫人你问吧。”宁惜真诚地望向她,双手安分地摆在桌面上。
“就是想问一下,你要了这么多货,一天之内就能卖完,这件事我有点不大相信,你是要卖给谁?”
“我们布坊虽然在青州城享有盛名,但若和京城那些大布庄比,还是有些差距的,所以我实难相信你适才口中那位京城的远房表亲,会一口气要这么多货。”
宁惜听完这些话,神色顿然凝住了。
她心想:准备地这么充分,还是百密一疏。这洪夫人果然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就看出了端倪。
“呃。夫人应该是不自信了,京城的东西再好,那也比不上家乡的粗布短衣啊。”
“不瞒夫人说,我这个表亲,十三岁就背井离乡,远赴京都打拼功名利禄到现在,虽然如今锦衣玉食了,可还是念着家乡的风土人情。我们这边的穿衣打扮和京城那些人还是有点差别的,所以表亲想念老家了,就托我帮他买些特色衣裳送过去而已。”
镇定地编完这些谎,宁惜的解释终于圆回来了。
洪夫人点了点头,似乎也理解到了她口中那位“表亲”思乡之情。
还颇有些感慨,叹道:“哎,倒也是个漂泊之人。”
“呃。”宁惜点了点头。
“那小妹你放心,这批货我定然吩咐人给你绣好,绝对不会出半点差错。”
宁惜站起身,郑重地感谢道:“夫人为人磊落,做事也爽快干脆。宁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考虑考虑。”
“哦?什么请求?”洪夫人眼波微转,开始猜测考量。
宁惜趁势上前,果断回道:“宁惜希望这次的订单,能成为我与夫人来日长期合作的一个契机。”
“夫人大可借这次机会,来考验一下这种包干双销的盈利方式,对你有没有更大的好处。我也诚心希望最终的结果能够打动夫人。”
洪敏神色微凝,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垂着眼,在心里考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刚才那话的意思应该不单单是想和我长期合作,也是为了借我的人脉,获得更多的机会和其他布坊合作,对吗?”
一句犀利的质问猛然点穿了宁惜心中所想,她沉吟了一下,点头说是。
“呵呵。小姑娘,你胃口不小哇,这笔单子还没成功赚回本,就想着以后了?做生意,还是踏实本分些好,别眼高手低,尽想着投机取巧。”
语气起码冷了七分,洪夫人骤然变脸,误以为宁惜一心赚钱,根本不顾实际。
哪知她沉思半晌,随后自信地娓娓道来:“夫人的话,言之有理。但是容宁惜辩解几句,夫人再重新下论断吧。”
“首先呢,想和夫人长期合作,我确实另有目的,但是我可以保证,无论怎么做,都会保证洪记布庄的利润不受损,更不会影响夫人的江湖声誉。”
“其次,我想告诉夫人一句。做生意要本分,是因为你已经达到了一定地位,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动辄加大投资赌注,确实有更大的风险。但是对于我这么个一贫如洗的小丫头片子来说,不去冒险,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冲破自身局限。”
洪敏听着听着,神色松缓下来,慢慢开始认同宁惜的说法。
“还有一件事,夫人生气大可不必,要不要长期合作,我们暂时也只是个口说无凭的交易,等这比订单完整收尾,夫人可以衡量一下收入是否可观,合您心意,再考虑要不要和我继续做下一单。”
宁惜不紧不慢,把主动权交回洪敏手中,让她自己做决断,给了双方足够的余地。
想了半天,洪敏满意点了点头,投向宁惜的眼神更有赞赏的意味:“你很会说话,也很有自信,甚至让我觉得有点遗憾,你若是男儿身,这个年纪,说不定都有一番作为了。”
“夫人过奖了。”
宁惜谦虚笑笑,心道:她的自信还不是买来的,幸亏她家店铺升级了,淘宝系统每个月会免费给她合成一份销售数据,其中就有各大领域突出商品的趋势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