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医者的警惕敏感瞬时发作,他先前还有些眯着眼睛登时睁大,蹲下身去仔细瞧了瞧那两只麻雀的死状,然后双眼瞪得更大了!
“这两只麻雀显然是中毒而死,可是这院子里怎会有毒?”他忽地想起白日为掩人耳目,随意煮的一些用来散发药味的草药,心道难不成是随手泼掉时被麻雀啄食?可又转念一想,那些药草不过是些寻常止咳的方子,鸟儿便是食了也不会死。
于是他看向素容,“素容姑娘,可是你往这里倒过什么?”
素容也转过脸来看他,泪眼汪汪的回道:“是白日从小窗送进来的补品,说是给姑娘提精气用的。”
魏大夫一怔,当即明白过来,随即心道这高门深院的暗戕果真可怕。莫说是素容这样的小姑娘会被吓哭,就是他一个堂尝男子,也是因为不想掺和进内院之事,才离开前东家自立门户,经营起一家小小的医馆。他不想多事,可如今事摆在眼前,他又不忍心看一小姑娘孤单应对。
盘桓片刻,魏大夫便道:“渣子可还有?”
素容愣了下,随后点点头:“倒掉之后瓦罐我还没有洗。”
“去取来。”
素空懵怔的点头,然后跑着去了小厨房,很快便取回一个罐子,递给魏大夫。
二人在院里石桌凳上坐下,魏大夫虽则觉得有些冷,可男女不可共处一室,这点礼节他还是要守的。只是抱着罐子研究一会儿后,他有些撑不住寒气,对素容说道:“麻烦素容姑娘回房添件衣裳,然后把我的衣裳还我。”
素容这才想起,突觉不好意思,点点头便起身快步回房去添衣裳。换下自己衣裳后,她抱起魏大夫的衣裳打算回去还给他,却忽地闻见一股酸味儿。
打从魏大夫那日来了平阳侯府后,因着与疑似患时疫的温梓童近身接触,故而不能再出这间院子。院子都出不了,自然也没有办法回去取衣物,是以至今都一直穿着当日的衣裳,没有个替换。也难怪会有酸味儿了。
素容想了想,便又从衣柜里取了一套中衣,迟疑了下才拿出去。
魏大夫正仔细研究着瓦罐里的食材渣子,待反应过来时,素容已在他身后站了一小会儿。他见素容怀里抱着数件衣裳,不由得一怔,“姑娘这是?”
素容将那套中衣递向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头歪向一侧,声音也低低的几不可闻:“我见魏大夫您的衣衫都有些酸臭了,故而想帮您找件替换。这套中衣虽针线不好,却是崭新的,您就将就穿吧。”
说罢不由分说的将衣裳塞进魏大夫手里,然后转身跑开。过了一会儿打水回来,坐在当院帮魏大夫洗起了衣裳,并让他快些回房换了,将旧衫一并洗了,明日便有干净衣裳穿。
盛情难却,魏大夫回房将衣裳换了,抱着旧衫出来。素容一把接过,放进水盆里摆洗。许久后才抬眼看了魏大夫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便有些羞涩的问他:“可还合身?”
魏大夫笑着点点头,抬抬胳膊试了试果真很是合身,不免有些疑惑:“姑娘房里怎会有男子衣裳?”
“这是我做给老家的父亲的,因着父亲不喜女娃,打小便将我卖进了平阳侯府。故而我也不愿再回去见他,只在年年入冬前,做件衣裳找人给他捎去,也算是偿他个生育之恩。”
魏大夫面上的笑容淡下,一时不知该劝些什么好,便道:“姑娘虽命苦投在了不懂珍惜的人家,可未来定会遇见惜你之人。”
素容被这话羞的脸红,当即回道:“我没什么可苦的,虽则爹娘不疼,却也遇见了位体贴人的好主子,便是一辈子不嫁守在姑娘身边,我也甘愿。”
见她并无消极之态,魏大夫释然的笑笑,回了石桌去继续研究瓦罐里的食渣。
待素容将衣裳洗完晾好,魏大夫这边也总算得出个结论:毒并非是人直接投的,而是源自食材里的两种相冲食物。
“这么说,有可能他们不是故意要害我们姑娘?”素容问道。
魏大夫低着头未立即回答,良久后才有些遗憾的转头看向她,并摇了摇头,“百合虽常食,但紫百合却极少有人卖。加之婴灵菌仅生长于武离山,京城难得一见,便是偶尔见到,也是晒过的菌干,效用大大低于鲜菌。可这汤中,用的却恰恰是紫百合和婴灵鲜菌,想来这人为凑齐两样是费了不少心思。能如此大费周章之人,必不会是巧合,不过是担心东窗事发,给自己留条退路好撇清罢了。”
素容本已平静下来的心绪,复又变得凝重。顺着魏大夫的思路,她也试着分析起那人的心思:“呵,这人定是想借着我们姑娘病重下手,到时全推给时疫。若魏大夫您能查出姑娘是中毒所至,她也可反污您是为自己医术浅薄至人不治而开脱。即便最终查到了她身上,她也会推脱不懂食物相剋之理,无心之失。”
魏大夫便问:“姑娘可是已猜到此人是谁了?”
素容不曾迟疑半刻,张口既答:“柳小娘!”顿了顿,跟着又解释:“这里面有一支百年参,只看参须我便认得出。当初宫里赐下三盒,一盒给了太夫人,余下两盒都在柳小娘手里。再说整个平阳侯府,也只有她有此动机。”
“可侯夫人都离府多年了,这柳小娘在平阳侯府也不必对谁伏低做小,何必要这么做?”魏大夫不解。
素容道:“柳小娘为侯爷生下儿子,阖府上下都尊着她,看上去的确与正室夫人没差了。可她终于还只是个妾,她的儿子是庶子,不可龚爵,又没有读书的天份,科举之路断然无望。故而她便想借机除掉我们姑娘……”
听到这儿,魏大夫也大致明白了,了然的点头:“侯夫人和大公子不在了,温姑娘若再出事,平阳侯嫡系一脉便算彻底断了。届时姨娘上位,庶子扶为嫡子。”
他叹了口气,随后又摇了摇头。
深夜寂静,针落可闻,是以就在院内两人沉默的空档里,院外发出的靴底踩石攀爬而上的动静,尽管轻微,却还是被院内两人察觉了。
魏大夫反应敏捷,当即吹熄了石桌上的蜡烛,拉上素容的手往最近的西厢房避去!二人入屋便躲去窗子下,撩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刚好能看到有动静的那面院墙。
“八成是柳小娘急不可待的派人来查看了。”素容道。
片刻后,一个黑景跃上了墙头。魏大夫戳戳身旁的素容,小声问:“可是你们侯府的人?”
素容摇摇头:“不是。”
两人相视一看,突然反应过来。既然不是柳小娘的人,那就只能是贼了!
素容虽平日做事老练沉稳,却也不是见谁都怕的性子,贼子上门,作为侯府的下人,她自是有守卫之心。于是往旁边摸了摸,摸到撑窗的木叉杆,紧紧握在手里,向门口走去。
那黑影跃入院中的一刻,顿时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从西厢房里冲了出去!举起手中棍棒就朝着他打来!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才进院子便会遇上埋伏,虽有些猝不及防,可身为练家子反应能力自然不是盖的,当即拿起腰间配剑格挡!只是他手中的宝剑并未出鞘,只拿着剑鞘挡下那些棍棒的袭击,却并未对眼前攻击他的一男一女进行反击。
因为他很清楚,平阳侯府的人,他是伤不得的。
可对面的两人却显然是下了死手,棍棒虽无章法,却是下下使尽了力气!任黑衣人武功再如何高强,也因着只能自保不能反击而占不到上风。局面一时陷入混乱。
这时忽地有个低沉且强势的声音,自墙头上传下:“都给我住手!”
听见主子大约是怒了,黑衣人也不想再与这二人纠缠,横过剑鞘抵住两根木棍,稍用内力向往一堆,那一男一女便飞了出去!好在他运力时心中有数,未将二人伤得太过,只是使他们飞出两步远,蹲坐在了地上。
魏大夫虽未习过武,可在二人同时飞出的那一刻,出于本能他揽了一下身边的素容,令她在坠地时坐在了他的身上,并未受伤。而魏大夫自己,则屁股险些开花。
素容既害怕又有些难为情的回头看魏大夫,关切道:“你没事吧?”
前一刻魏大夫还紧皱着眉头苦着一张脸,可被素容这一问,他便强自镇定下来,舒展开眉头,扯了扯嘴角,硬是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来,“在下无碍,倒是素容姑娘可有哪儿受伤?”
素容飞快的摇摇头,然后从他身上下来。这时才恍然想起墙头上刚刚有人说话,显然是那黑衣人的同伙,于是抬头往墙头看去。
今晚月色虽皎洁,可那人背对着月亮,让人隐约看出个轮廓,却是看不清楚脸庞。直至他轻轻一跃跳进院子里来,素容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与此同时,她的一双眼也大大的瞪起,仿若铜铃!
“四殿下……”
*
这已是温梓童被抓入牢中的第二个夜晚。
长史也好,伍经义也罢,他们好似忘记了她的存在一般,既不来审,也不命人来送饭。只是没有吃的倒还好说,可没有水,她却是有些挨不住。
温梓童记得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人若不喝水,顶多只能撑三日。
今日已是第二日了。从晌午起,她便觉嘴唇干涸,不断的用舌头舔。到现在,她连舔嘴唇的力气也没有了,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一样,神情恹恹的蜷缩在牢房一角的稻草席上。
她坚持睁着眼,始终看着铁栅门外的路,此刻她倒巴不得有个人来审她两句,然而没有。
她心里明白,他们并非是真的不在意她,而是有心与她熬精力、熬时间。就如她之前对待刺史府的那个小丫鬟一样,不打她不骂她。
第67章 [V]
只将她扔在密道里煎熬着她,等她精气神儿熬没了,自然也就不再嘴硬了。
温梓童自是难熬得不行,可她此时却更记挂椒红。想着昨晚在客栈时她还饮了两杯茶,而椒红却是滴水未沾。她不知在密道里的椒红,此时又会是什么光景?
想着想着,便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在有些脏污的脸蛋儿上留下两道丑陋的痕迹。温梓童越想越是绝望,毕竟到了她真撑不住的时候,伍经义和长史都不会真的让她死,那时定会命人救她,逼她拿出花名册来。可是椒红呢?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椒红被封在密道里,若她出不去,椒红岂不是必死无疑?
“来人……来人啊!”温梓童终于不愿再蜷缩在角落里枯等,便是她撑得住,椒红也撑不住。她哑着嗓子边喊,边爬到铁栅门前,双手抓着铁棂子用力摇晃!
“告诉你们大人,只要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他名册在何处!”她竭尽全力的嘶喊,声音虽哑,却在黑夜里格外清楚。然而她重复喊了几遍,没有半个声音回应她。
等喊得累了,再也喊不动了,温梓童便认了,知道自己再怎样那些人也只会无动于衷。看业不将她靠至生死边缘,那些人是不会往上报的。
认清这点后,温梓童便又爬了回去,她重新缩在稻草席上,将自己抱得更紧。入了秋后,天便一日凉过一日,夜里更是风凉如水,令人寒颤。加之两日未进粒米,刚刚一通折腾又消耗掉不少力气,此时的温梓童已开始瑟瑟发抖。
她将身下的稻草往身上盖了一些,觉得稍暖一点后,她便阖上双眼,不再做无畏的等待。睡吧,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不知道渴,也不知道冷了。
也不知自己这样睡了多久,等再睁开眼时,温梓童觉得自己的眼皮足有千金重。她迷糊着将眼睁开一条缝儿,眼前的铁棂子虚虚晃晃的,铁栅外依旧暗沉沉的,空无一人。
她感觉自己格外疲累,睡了这一觉却还不如睡之前。她闭上眼,顿觉眼皮滚烫。
她这是病了?温梓童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吃力的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她空咽了一口,只觉喉咙辣疼。
昏昏沉沉间,她开始求救:“救命……救命……告诉你们长史我生病了……若是我死了,他的官也做到头了……”她尽力让自己声量高些,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那低哑的声音也好似穿不过面前的铁栅门,送不到狱卒的耳中。
喊了两遍,温梓童委实是没力气了,她闭着眼,又要陷入沉睡。可神智里的最后一丝清明却告诉她,若这样睡下去,她很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了。于是她又努力的将眼皮掀开。
碰巧这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姑娘,你喝不喝酒?”
起初温梓童还疑心自己是出现幻听了,这牢里关押的都是重犯,犯人手里怎会有酒?不过那声音很快又响起,“酒能暖身,也能解渴,对你的病没坏处。”
这回温梓童确定不是幻觉了,她艰难的支起脑袋,看向脚所朝着的西墙。她倒是知道隔壁关着个犯人,白日狱卒给那人送了两回饭,只是想不到竟还有酒。
不管这酒是怎么来的,既然能救自己的命,温梓童自然渴求!她打起精气神来挪到西墙下,然后扒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站起,踮脚通过上方的一个小窗子往隔壁看去。
那人醉罗汉一般侧卧在草席上,手支着脑袋也正往她这处看。看到她后,便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那葫芦发出酒水咣当的动静。此时在温梓童的耳中,没有什么是比这个声音更动听,更令人心驰神往的!
她紧紧扒着窗户,将手伸过铁棂子,哀求道:“给我一口……给我一口。”
那男子便站起,走到近前,将酒葫芦递了上去。奈何铁棂子之间的空隙不足以令酒葫芦穿过,温梓童用力拽了几下也没能将酒葫芦拽过去,眼看着那胖胖的肚子卡在铁棂子间。她便干脆高踮着脚尖儿,将嘴凑上去嘬。
几口辣乎乎的酒水入腹,温梓童终于觉得自己好似恢复了一点精气。她将剩下的还给那儿人,对他百般道谢。
那犯人拿回酒葫芦重新卧在先前的草席上,兀自饮了一大口,便哼起了小曲儿。架起的一只脚还不时打着节拍,一派闲适自得。
温梓童有些看得傻眼,禁不住问他:“还没问过恩公,是犯了何事被关来此处?”
那男人觑她一眼,笑道:“谁说非得是犯了事才会被关来这里?”
温梓童一想也是,自己不就是没犯什么罪,却因拿到了旁人的罪证,而被他们关来此处。于是她暗自猜想,难不成这人也同自己一样?
她盯着那人又看了一会儿,细眉微微拧起。打从先前她就觉得此人有些面善,却因自己太疲惫而想不起来。这会儿清醒一些,更是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可她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能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