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翻了翻眼皮,见她还扒在高窗上,忍不住笑着揶揄,“怎么,两口酒就让你生龙活虎了?”
温梓童不理会他的打趣,继续想是从何处见过此人。接着便听他又说道:“我不过是个做石矿生意的商人,来这里也住不了几日,很快就会出去了。”
石矿?甫一听清这二字,温梓童便突然想了起来!这人可不就是那日她跳下马车所见的,那个咬定与平阳侯有过往来的石材商贾么!
她两眼精光闪动,直勾勾的看着那商贾,全然不似个病人。
“我想起你来了!”她激动的声音里依旧透着虚弱,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那日你被押来刺史府时,我在围观的百姓中看见过你。”
闻听此言,商贾面上现出一丝难堪,仿佛被人奚落了。之后又尴尬的咧嘴笑笑,反将一军道:“姑娘围观时,定也想不到有一日会与在下同牢而居吧?”
温梓童并未因这话而恼,只是万般不解的望着他,神色莫名,“你刚刚说你在这里住不了几日,就会出去?”
商贾怔了怔,这的确是他先前亲口所说的话,可得知这姑娘也是那时围观她的百姓一员,他便想将这话收回。若不是之前听她一口宿州之外的音,外加病得奄奄一息,他也不会这般没有防备。
他装作没听见,翻了个身背对着温梓童,自顾自的呷一口酒,好似在壮胆。
温梓童自然将他翻悔后的谨慎看在眼里,旋即于心底燃起一种猜测:难不成他攀咬她父亲,是被什么人许了好处,并许他事后能全身而退?这样也就说得通他能在牢里有酒有肉的快活了。
那么许他这些的人会是谁呢?
宿州长史?显然不是。宿州长史虽揩拭油水贪墨公粮,但政治上的野心并不大,何况与她父亲压根不认识,又何来过结?再说大坝冲毁,刺史已被下了大牢,又没牵扯上他,他又何必多一事布这个局?
那么是伍经义?伍经义的确有害她父亲的理由,不管是为了给恩师连尚书出气,还是为了给自己除政敌,都有理由这样做。可问题是他要害她父亲,做的已然够多,他才来了宿州几日,便将民愤引至高点,又有意控米不放,使灾情后续死伤更加严重,这一切都是为了放大她父亲的罪责,将他置于死地。
可是若伍经义一早就决定用买通商贾做伪证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又何必开始做那些铺垫?再者伍经义接手此案纯属偶然,来宿州之前他与此次水利兴修相关方并无接触,更不可能以这么快的时间找到供条石的商贾并买通。
温梓童却莫名觉得,伍经义的举动更像是发现也有人要害平阳侯,目标不谋而合,于是顺水推舟。
若他是顺水推舟,那么唯一剩下的嫌疑人便是瑞王。瑞王虽与她父亲平日交好,可宿州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瑞王急于甩脱罪名,势必要拖出一个顶缸的替罪羔羊。
瑞王选了只挂着个虚衔的她父亲,又或者原本肯让她父亲挂这个虚衔,防备的便是出意外。
她虽心里觉得是瑞王,可一时也也拿不出确凿证据,于是有心诈那商贾,对他放软了语气道:“恩公,其实我刚刚才从京城来。”
一听“京城”二字,商贾身子僵了僵。
第68章 [V]
他虽听出此女并非宿州人,却不知她是打京城来的。不过他还是不说话,装作不在意的又抿一口酒。
温梓童则继续道:“恩公,不知您可知道瑞王?”
这回温梓童触动了商贾,他转过身来有些心虚的看着她,“瑞……瑞王?”
温梓童放低了声量,视线扫了圈外面后,故作小心的说道:“是啊,其实我是瑞王派来的亲使。”
“什么?!”商贾猛地坐直了身子,将信将疑,“你可有凭证?”
温梓童面色舒展,当她听到这句时,已然断定了此人是被瑞王买通。于是她决定赌上一赌!
她右手在颈间摸了摸,扯着一根赤红的细绳,牵出一枚墨玉的扳指。她将这枚当作颈饰佩戴的扳指取下,递过铁棂子,“恩公你看,这是瑞王的信物,您应见过吧?”
温梓童目光笃定,仿佛连她自己都信了这枚墨玉扳指是瑞王之物,而非是李玄愆夜入平阳侯府时落在她窗台上的。
商贾麻溜起身上前,将扳指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他虽未见过此物,但见此物玉质完美,实属罕见,且做工精良,显然非民间之物。他又将扳指转动了下,看见内里镂刻着一枚小小的皇室徽记。
这是皇家的东西,且是扳指这等不会随意予人的贴身之物,难不成真是瑞王的信物?
商贾心中泛起嘀咕,又抬眼仔细看了看铁棂子那头温梓童。先前只觉这小姑娘被磋磨的不成样子,这会儿认真审视,才发现她皮肉细嫩,气质矜贵,一派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样子。
必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不知姑娘是瑞王的……”商贾试探。
温梓童忽地面泛起莫名羞赧,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道:“我……我是瑞王最信得过之人。”
她虽点到即止,可表情却不由得商贾不往别处猜。商贾也曾听闻瑞王有些特别喜好,比如喜欢豢养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教她们琴棋书画,养成大家闺秀一般,之后再寻机送去各处,做自己的眼线。
是了,眼前这女子八成就是瑞王府豢养的那些美女细作之一。
“认清”了这一点后,商贾对温梓童便再没有诸多避忌,而是极为主动的问起温梓童是如何落得这副田地的?
温梓童便告诉他,其实自己会沦为阶下囚,是因瑞王得知钦差伍经义暗投了连尚书一营,例了个瑞王党羽的花名册,打算借这次机会一一铲除。而她正是为了要保住他们这些为瑞王做事的人,才冒险来刺史府偷取名册,结果名册虽偷到了手,她却不小心落入了陷阱,被人抓住关来了这里。
那商贾的面色变得越发复杂起来,原本对于温梓童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她说完这些后,便忽然想起前一晚这姑娘刚被抓来时,宿州长史曾亲自前来审问。他隐约听到,长史问她是何人所派,以及花名册在何处。
这些细节一旦一一都能对上号,他怎能不对温梓童的话坚信不移?于是急切的问起,那花名册上可有他的名字?以及瑞王可有什么新的指示?
温梓童惯会察言观色,当即看出他已露怯,于是再往他心头添一把火,告诉他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而如今那本花名册在她同伙的手中,可保他无虞。
之后又换着法儿的让他详细交待了当初瑞王派来的人是如何对他下命的。
原来这个商贾是宿州境内最大的石材商人,也的确负责了此时修建水坝所用的石材,当然与他安排这一切的人并非平阳侯,而是瑞王的手下。
这个工程于他而言无疑是笔大买卖,是以他停了所有生意,全心为此事张罗。他自己也是宿州人,自然知晓水坝对宿州的重要性,故而选材用材皆是最好的,亲自盯着工程,一丝不苟。
可谁知就算他这样用心,可还是出了大娄子!
事后瑞王的人来找他,说一切皆因他所供的石材质量参差不齐,这才没能抵住洪水的凶猛,酿成大灾。事已至此,定要有人为此事负责,瑞王是皇亲国戚,自不会被圣上怪罪,可他一个小小的石材商人,小命怕是要保不住。
他当时就跪在地上拼命朝那人磕头,求那人禀明瑞王,石材都是一等一的好货,断无问题,求瑞王无论如何也保他一命!
那人便道,若想保命就得换个说辞,只要他愿意将一切都推至平阳侯身上,从而择清负责督兴水利的瑞王,瑞王便会奏请圣上轻判,同时也会令查办此案的钦差,待案子告终后将他悄悄放了。毕竟一个平阳侯,已足够平息圣怒,及宿州百姓之怒。届时谁还会再关注他一个小小的石贩商人轻判重判?
商贾老实的将经过交待完后,才有些后知后觉的疑惑:为何身为瑞王心腹的温梓童竟会不知这些?
温梓童便告诉他,其实那个命他攀咬平阳侯的人并非是瑞王所派,而是手下的人见事情闹大,一心要保住自家王爷,这才自作主张将这口锅扣到了平阳侯的头上。
商贾闻听这个解释,大惊过后倒也尽信了,赶忙又问起自己当下该如何应对。温梓童语气笃定的道:“平阳侯一直是瑞王看重之人,不然当初兴修水利这样的好事怎会落在平阳侯头的?手下自作聪明的举动已令王爷极为不快,若真置平阳侯于死地了,王爷既不会饶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商贾眉头紧锁,“若小人此时翻悔,告诉钦差大人负责采购条石的不是平阳侯,而是瑞王的人,岂不是撇清了平阳侯,却又将王爷拉下了水?”他犹豫下,又极为难的追加了一句:“再说这当庭悔供,证词前后不一的罪名,只怕小人也担待不起……”
温梓童便悉心安抚:“恩公大可放心,今日你救我一命,我又岂会让你送了性命?你只需按我说的做,我自有办法送你全须全尾的离开宿州。”
顿了顿,为了获取更多的信任,她也决心将自己的推测先说出来,以彻底安商贾的心:“至于王爷那边,也无需你担心。王爷已然查明,此次大灾并非天意而是人为,乃是有人为构陷王爷,将堤坝炸出了个缺口。”
商贾目瞪口呆,缓了多时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来:“果真,果真是有人构陷!小人的石材并无任何问题!”
温梓童点点头,接着道:“故而王爷此次,只需要你在两日后的提审时,将实情照实说出即可。你的石材并无问题,王爷自会找出构陷之人来还你清白。”
商贾拼命的点头,连连谢恩!对于温梓童所说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无所不应。
既然温梓童已与商贾达成这种合作关系,晚食时商贾便将得来的饭食偷偷分她一半。两日未曾见到食物的温梓童,在见到吃食的那刻如饿狼一般猛塞了两口,可接着她却突然哽住了。
她将手中余下的干粮放下,怅然若失的回到稻草垛旁,含着口中的一口粮,默默流下了眼泪。
她是能靠这些粮食保住命了,可仍在井底密道的椒红呢?
思及这些,便引出一连串的咳嗽!之前暂时压下去的病况,似乎又反复了。
商贾可以暗中分她些许口粮,却没办法为她弄来药,于是在接下去的一日里,眼看着隔壁的温梓童病情愈发严重,从最初她可勉强扒在窗口上与他悄声对话,到之后他透过铁棂子看她躺在草垛旁无力走动,只能趁狱卒行远时轻声喊话。再到此时,他透过铁棂子喊话都得不来她的半点回应。
他知道她是真的快要熬不过去了。
而躺在草垛旁的温梓童,虽则已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但脑子还是有一丝清明的,恍惚中她甚至笃信自己这回是死定了。她在想,若是这次她死了,上天会再给她重生的机会吗?应是不会了。上辈子她带着极大的恨与怨,以及被李玄愆莫名的触动,她死前有着强烈的不甘。而这一世,因着未再去走那条错路,即便不甘,可心中的恨也不似那时强烈了。唯余的是一种遗憾,她与李玄愆,此生仍未修成正果。
不过这辈子总归还是有收获的,他帮她找到了娘亲,而且娘亲已遇良人,后半生她无需太过牵挂。至于父亲,纵有万般的不是,毕竟是给了她生命,将她养大之人,她死前能救他一命,权当是还他了。
虽则石坝被炸的证物尙未能找到,可有了商贾的翻供,想来他的命是能保信了。
这样想着,温梓童竟觉有一丝欣慰。她看着被一扇扇铁栅门围就的又窄又黑的夹道,唇角微微翘起,因为无边的黯淡之中,她仿佛看到了李玄愆在大步朝她走来。
若这不是将死之时的幻像,该有多好啊。
带着这丝淡淡的不甘,温梓童终于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她的周身渐渐变凉,身子也越来越僵硬之时,忽地一股暖意靠近,将她笼罩……
窗外夜色深浓,淅淅沥沥的滴着小雨,才使这夜色显得不那么枯寂。屋内明烛灿然,袅袅熏香掩着药草的味道,雕花的梨木架子床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而温梓童,此时就静静的躺在这张床上。
李玄愆坐在旁畔,双手握住她的右手递在唇边,不时为她哈暖,偶尔还轻轻的吻触上一下。他眼中满是担忧与焦急,刺史府的府医已为她开过药了,可服下后人还是没有什么起色,身上冷冰冰的。
他为她搓了搓手心,然后将她的手塞回衾被中捂着,又将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放到身边小方几上的铜洗里投了投,拧至半干,重新覆回她的额头。
在覆回帕子前,他先用手试了试她的额温,发现烧似乎倒是退了一些,不禁略略心安。
这时响起“砰砰”两声低低的叩门声,李玄愆道:“进。”之后便见骆九端着一碗汤送了进来。
这是李玄愆特意嘱咐过的,但凡温梓童的药食,不可假手刺史府的下人。而他们一路赶来的急,除了隐卫并未带丫鬟小厮,是以骆九便成了专门负责给温梓童递送药食之人。
骆九将汤放到床头的二斗小橱上,低声禀道:“殿下,参是属下亲自去药房现买的,断不会有人动手脚。”
李玄愆微微颔首,吩咐骆九先下去,然后自己亲手将参汤一勺一勺的喂给温梓童。尽管她喝一勺吐半勺,总归也是喝下去了一些。
第69章 [V]
李玄愆知她已有几日不曾吃过东西,如今病着咽不下去食物,参汤便是最佳的补品。
一小碗参汤喂完,他将空碗放在一旁,拿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擦嘴,然后重新从衾被里寻出她的手,握在双手掌心如珍宝一样捂着。
那夜他原是想去平阳侯府见温梓童一面,告诉她平阳侯在宫中的一些情况,好令她安心。可谁知去了才发现,整个汀兰苑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外面的大夫在。
丫鬟素容见是他,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所有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他当即大为震惊!他知她大胆,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却没料想她竟如此大胆,只带着一个丫鬟就去了宿州!想到宿州当下的情形,李玄愆不敢轻忽,当夜带着骆九及其它隐卫出了京城,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宿州,终于在今晚闭城后赶到了城门外。
原本他并不想为此事京东地方官府,可当时城门已闭,为不耽搁入城时间,他不得不掏出令牌暴露身份。于是很快伍经义和宿州的地方官们便接到消息,慌里慌张的就赶来迎驾。
既已惊动地方官府,李玄愆也只好从善如流的住进了刺史府,表面上只道是替圣上来安抚宿州百姓,暗地里则撒出隐卫四下搜寻温梓童的下落,只留下骆九在身边随时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