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听到这话时,温正德也只想着未来女儿能结门高亲,今日再听这话,却是品出另一层意味。的确,他的这个女儿有着一般女子不可比拟的资质,有四个字他当下尚不敢说,但心中却暗暗生了萌芽,暗戳戳的想着或许真有那么一日,她能站在世间女子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正沉浸于此种展望之时,温梓童撂下玉箸,对着祖母和父亲笑了笑,淡定道:“其实童儿还有一桩事想求祖母和父亲做主。”
太夫人忙认真道:“童儿快说,不管什么事,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平阳侯也随着母亲附和:“是啊,有话就直说吧。”
温梓童倏忽起身,站在原地扫了圈儿众人,道:“今日祖母和父亲,以及各位伯父伯母兄弟姐妹们来为童儿接风洗尘,我深感荣幸。这顿饭也算做团圆饭,我也想它圆满,故而有些话拖至饭毕才讲。”
她的视线扫过一圈儿后,最终落在正抱着温丹喂鱼肉的柳小娘身上,且之前还随意的目光此刻突然转为凌厉。众人察觉出问题,随之也看向柳小娘,柳小娘不由得心下一凛。
温梓童病后她做过些什么,这里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说不心虚那是装的。如今温梓童这样咄咄逼人的看着她,显然是已知道了内情。柳小娘心下狂乱,可面上依旧强装镇定,只是举着瓷勺微微发抖的手有些出卖了她。
她干脆将勺子往面前碟中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童儿为何这样看着我?”
温梓童扯动了下唇角,“那就要问柳姨娘自己了。”
若说先前还抱有侥幸,此时柳小娘已彻底确定温梓童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只能继续装糊涂的笑笑:“这是什么话?你是立了功不假,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而要这样阴阳怪气的敲打?”
说罢,柳小娘一把将温丹抱到膝上。十多岁的半大男孩儿被娘亲这样抱着,自己也觉别扭,可想下来娘亲却死死揽着他不放,他也只得放弃挣脱。
温梓童低头嗤笑,“柳姨娘,不要次次遇到心虚之事,便拿儿子当块免死金牌。总有些事,是儿子也救不了你的。比如身为妾室,趁嫡女病重之时在补药中掺毒害人,若非我是装命去往了宿州,此时怕是已成了冤魂。”
众人闻听此话自是无比震惊,尤其太夫人和平阳侯,全然不敢置信的模样!温正德狠狠盯着柳小娘看了几眼后,转而看向女儿,“童儿,你说的可当真?”
温梓童朝着一边唤了句:“素容、魏大夫,你们出来吧。”
花厅外的树荫下很快闪出一双人影,两人上前给在场众人行过礼后,素容便将一个白色折起的帕子一层层展开,里面是她保存了多时的药渣。
“太夫人,侯爷,这正是小姐装病之后,柳小娘命人送来汀兰苑的补药里的东西。”说着,她将东西放到食案上,给太夫人和侯爷过目。
太夫人得知这些是毒物,自然有所避忌不敢轻易触碰,魏大夫则笑着上前用手翻弄了下,解释道:“太夫人大可放心,这两种药材原本都是滋补之物,只因凑在了一起经过熬煮,这才生出了毒素。”
太夫人消除避忌,伸手拾起一样看了看,道:“这是百合?”
魏大夫应是,补充道:“这是紫百合。”
“紫百合也能用来害人?”太夫人拿着那片百合反复端详,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这时沉默良久的柳小娘笑了,众人目光朝她投去,她便道:“你瞧瞧,连见多识广的太夫人都不知这紫百合可以用来害人,我又怎会知道?即便如大夫所言,它与婴灵菌药性相冲生出毒素可至人死地,可这也非我故意啊,正所谓不知者无罪!”
原本若柳小娘不急着辩白,温梓童还需多费些唇舌才能说服所有人相信她是蓄意谋害。可如今柳小娘自投罗网,温梓童不由得失笑。
见她笑,众人目光又投向她来,温梓童敛了笑意,道:“柳姨娘,刚刚魏大夫道是两味药性相冲生出毒素,却只提了紫百合一样,并未提及另一样,你又怎知与紫百合相冲的是婴灵菌?”
众人恍然大悟,立时醒觉过来!柳小娘却愣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先前一着急说漏了嘴,不知接下来如何再为自己辩白,只将一双媚长的眼儿瞪圆。
这幕摆在眼前,也无需温梓童再多费唇舌,太夫人和侯爷以及在坐的各位,心理个个明镜似的。
柳小娘心知再狡辩下去也没人信了,事到如今倒不如放低了身段保命要紧,不管在府内如何跌面儿总归是关上门的家务事,若被温梓童闹到外面去可就是官府要插手的谋害未遂案子了!
于是她放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侯爷悲声哀求:“侯爷,都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犯了糊涂……当时大夫说童儿得了时疫,我生怕一家子都要被她所累,这才吓得乱了方寸……做下这等蠢事……”
当着二房三房的面闹至这样,温正德只觉颜面丢尽,加之想到童儿险些遭了这毒妇的毒手,更是难消心头郁愤,抬手便给了柳氏一巴掌!这一巴掌就打得柳氏歪倒在了地上。
“娘!娘!”温丹急着跑过去将柳氏扶起,见她嘴角流着鲜血,顿时吓哭,转头哭着埋怨父亲:“爹你为何要打娘?!”
十多岁的孩子,本应通人事了,可温丹打小被娇生惯养,以至于书都没舍得逼他背多少,脑子自然也未能完全开化。在场众人皆看明白的事,唯独他傻乎乎的看不懂。
温正德这会儿就连看温丹都有些不顺眼,厉声呵斥他下去,见他不遵,又命府中下人来将他拉走。温丹不从,下人们不敢死拉,加之柳小娘也不肯放手这最后的王牌,死死将儿子揽在怀里,现场一时陷入僵局。
最后是气极的太夫人往地上用力一杵拐杖,这才吓得柳小娘和温丹皆止了哭声。太夫人怒吼一句:“把丹儿带下去!”
这回柳小娘终于不敢再拦,眼看着下人将儿子带走,她则无力的趴在地上,低声啜泣。口中还喃喃的低语些做这一切皆是为了丹儿,以及为了平阳侯府好的话。
温梓童嗤笑一声,站在桌前冷眼睥睨趴于地上的她,忍不住拆穿:“柳姨娘,我装病离京虽是作戏,但当时魏大夫也不过就是说了句疑似染时疫,一切尚未成定论。我封了院子,汀兰苑的主子下人皆不能随意出入,连同看诊的大夫也被封在院子里,你居然还敢说给我下毒是因为怕我将时疫过给府中其它人?呵呵。”
她冷笑过后,接着道:“你若老实认罪,指不定父亲还会念你些旧情,可你若再这样强词狡辩下去,便只能送官了。虽是未遂之罪,妾室谋害嫡女,也足够你坐个十年八年牢!”
原以为这话能唬住养尊处优惯了的柳小娘,可谁知非但未能唬住她,反倒引来她的一阵狂笑:“十年八年牢?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万般不解的锁眉看着她,见她放肆的笑完,带着轻蔑之意说道:“你也不算算,打从嫁进平阳侯府来,我一年拢共能出几回门?娘家人更是数年见不上一面!除了吃穿不愁外,我活在这座高门深院里与坐牢又有何异?”
柳小娘流着泪苦笑,双手撑着细墁地面支起上半身来,颇显倨傲的抬了抬下巴:“外面的人都道侯夫人离府多年,我这个妾室在平阳侯府独得侯爷的专宠,快要与正头娘子无二。可是你们见过哪户人家的正头娘子的娘家人,连登门都要被赶出去?便是偶尔准了接待,进出也得走下人们才走的小门!”说这话时,她看着太夫人,侯府后院的规矩皆是太夫人定。妾室身份卑微,即便生了温丹后她母凭子贵,可娘家人却依旧不受待见。
顿了顿,柳小娘又将目光移向温正德处,目带怨怪:“侯爷常与那些同僚知交相聚,时不时大家都会带上自家夫人出席,可侯爷何时带我去过一回?”
第73章 [V]
“并非我想攀交那些人,只是说到底,妾再受宠也终究只是妾,带不出门,也上不得台面。”
她一字一泣,哽咽着说完后有些沮丧的垂下头,“我不过是想做个正头夫人……可不管这些年来我如何做,侯爷总是不肯提及此事,尽管侯夫人已离府那么多年,他也觉得我不配填补那个位置……”
“就算你对我有不满,何必要害童儿?”温正德痛心疾首,却始终挼不明白她的心思。
不待柳小娘答话,温梓童就率先开了口:“因为我若死了,侯府嫡系一脉便算彻底绝了,届时祖母定会让父亲考虑续弦或是扶正。”
温正德紧咬着牙关,恨得双拳紧握,却是不知此时还能再说什么。
太夫人起身用力拄了下红榉拐,道自己累了,先回房休息,让儿子自己拿个主意。其它两房的人见状,也跟着太夫人一并离开,一时间花厅仅剩了长房这一家子。
温梓童觑一眼柳小娘,又看看优柔寡断的父亲,便帮着拿出决断:“父亲,不如明早送官吧?”
柳小娘双眼忽地睁大,转而望向侯爷,“送官?侯爷你当真这么绝情?若是送官,堂审时我必会将侯府这么多年来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在大庭广众下广而告之!”
温正德原本也觉得送官有些过于严苛,可听柳小娘这一通说后便是气极,想质问她侯府有何见不得人的事?可稍一冷静,便意识到哪个大家大族没有些收买私授不敢与外人道的东西?于是将质问的话咽回,气得胸前剧烈起伏,郁气满胸。
倒是温梓童极为镇定,朝前走出两步,绕到柳小娘身前,轻松的笑笑:“也是,家丑不宜外扬,看来活口是留不得了,那不如沉塘吧。”她转头看看父亲,见前一刻还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父亲突然又心软了。
柳小娘也被她这句话给吓住了,连忙改口:“我瞎说的……我刚刚是瞎说的……”
若在平时,她定不会将温梓童这个堪及笄的小丫头看在眼里,可经过宿州之事,阖府都将温梓童当作有主见有办法的,她便也觉得只要温梓童肯松口,事情便有转圜。于是抬手扯住温梓童的裙裾一角,双手紧紧攥着似在攥一根救命稻草:“童儿,我比你亲娘与你相处的时日还要长,纵是没有母慈子孝的情份,也有日日相见同桌而食的情份,你小小年纪不能这么狠绝啊!”
温梓童低头看着她,似看一只蝼蚁一般,揪着裙裾用力一甩便将她的手甩开。见柳小娘已彻底被她吓破了胆,她便缓步走到温正德身旁,道:“父亲,还是送官吧。”
经过这一吓,温正德也觉得柳小娘不至于再办那些自揭的蠢事,于是点点头准了女儿所请,转身离开。
温梓童给一旁小厮示意,很快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柳小娘架住,拖去了柴房,准备明日一早送去官府法办。
翌日一早,平阳侯府西门前柳小娘与温丹一番生离死别般的哭喊后,她被拖上马车送往了官府。
三日后,官府对此案有了论断,判柳氏七年□□。
妾室谋害嫡女乃是官贵圈子的大忌,平阳侯府这桩事自然也成了当下最热门的茶余饭后话题,只是近乎所有人都站在温梓童一边,道她这个亲娘不在身边的小丫头可怜,也为之前的侯夫人鸣不平。
这些流言不经意传入温正德耳中,漫长深夜里他开始反思自己当年的行为。宠妾灭妻,以至于雍容大度的正头夫人姚婉娘气急之下递出和离书,愤而离京,立誓此生不再相见。
他开始悔,也开始想,若是能再迎回姚婉娘,这个家也许就又能有个家的样子了。
只是这个在当下略显疯狂的念头才起了几日,还未真正着手去实施,就马上有了另一桩要事传入了他的耳中。紧接着便占据了他接下来一段时日的心思——皇上要给六皇子择皇子妃了。
虽则此前贤妃也曾几番暗中张罗此事,甚至时常邀请一些适龄的贵女入宫,名为赏花品宴,实则是为亲儿子择选皇子妃,大家自然心里都有数。
但是那些皆是暗戳戳的进行,与此时圣上正式开口并不同。
再者贤妃那时正得势,可自打这回从宣城归来后,明眼人都看得出贤妃失了势。圣上虽未明言,但一直对外宣称贤妃得了重病不能见风,既不再出来露面,也不许任何人觐见。皇帝不去看她,身为亲儿子的六皇子也许久未曾见过母妃。
就这样,贤妃所居的宫殿如今说是冷宫也不为过。可这样的时候,皇上竟金尊玉口主动要给六皇子择皇子妃。
朝中大臣们哪个不是善观风向之人,又岂会看不懂皇上的意思?贤妃的称病本就蹊跷,加上其弟姜达被卸任之事,就更好推敲。若说数月前,六皇子妃还是众大臣们趋之若鹜,一心争抢的名额,可放在今时今日,便是人人避之不及,生怕与贤妃和六皇子扯上什么干系。
于是此时皇帝开口择选皇子妃,许多大臣都许了重金给画师,指望他们将自家姑娘画丑一些,千万莫叫皇帝选中。
平阳侯自然也是这样想,于是画师来府上给温梓童作画时,他没让女儿温梓童露面,而是借了二房的三姑娘来。三姑娘面貌虽称不上丑,但离着皇子选妃的条件远了去了。
虽则侯爷也知皇帝见过温梓童,但那种照面想来皇帝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再说画像这等事本来就不够写实,堂姐妹间又总有三分肖似,故而侯爷觉得用三姑娘的画像来蒙骗,再合适不过。
然而画像递上去,平阳侯却还是漏算了。三姑娘姿质虽平庸,可相较其它画像中不是鼻头有颗怪痣,就是颧骨高而犯剋相来,三姑娘这幅已算上乘,足以艳压群芳了。
于是最终,皇帝钦定画中女子为六皇子妃。
这下一石击起千层浪,平阳侯畏惧日后受贤妃一党牵连而不满这门亲事,温梓童更是宁死也不愿这辈子再嫁李桓,李桓自己也心心念念着今瑶不想作另娶,还有一个人,更是坚决不肯同意这门婚事,自然是李玄愆。
不过看过画像后,李玄愆也释然了,他拿着画像对父皇道,这并非平阳侯之女温梓童。
皇上召来平阳侯询问,平阳侯托辞画师去府上那日他不在府中,皆因三丫头此前在别宫对六皇子一见钟情,才一时荒唐冒名顶替。
赶上这日皇上心气顺,并非因此事而怪罪,反倒称此为天意,愿成其美!
其实宣孝帝给六皇子择皇子妃时,便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六皇子妃母家必不可势盛。毕竟他原本急着为六皇子择妃的一个原因,就是想让六皇子成家后出京去往封地,从此远离京城,也让他母妃和舅父一家彻底断了再扶他争夺储君之位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