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这样一个法事下来,要七七四十久日,而温梓童刚刚这封信,便是请那位贵女过府一叙,与她一道说服自己的父亲母亲。
事情进行的顺利,听那位贵女道明来意后,平阳侯很爽快的点了头,准许女儿也随这些贵女去寺中为百姓和将士们祈福。其实这种事古来有之,算是女子的一种美德,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平阳侯自没有拒绝的理由。
启程之后,温梓童与那位贵女同乘一辆马车,路上才与她细细道明了前因后果。
那位贵女一听此事与四皇子有关,自不敢怪她拿自己为幌子,只欣然祝她一路顺风,自愿帮她瞒好此事,等她归来,再从寺中汇合,一同回京。
温梓童对其再三道谢后,路上找了个机会悄悄下了马车,与车队分离。为了赶路方便,她女扮男装后混入了一支商队,随着他们一同往北行去了。
商队夜以继日的赶路,温梓童都记不清日子了,只知到达奇水郡时自己身上已脏得不成样子。这一路上随着商队紧赶慢赶的,她又生怕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故而没什么机会沐浴更衣。
眼瞧着商队到了目的地奇水郡,要在此处好好休整一番,温梓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终于能净个身了!
此地与幽州毗连。
且因着有“大燕粮仓”之称,驻兵颇多。城墙坚固又借了天险,易守难攻,并不好拿下,故而即便置身群狼环伺之中,奇水郡太守却能坚守至今。
只是驻兵再多,也不足以出城与敌军正面对抗,是以奇水郡太守只能死守住自己的城池,却无余力再顾陷入战乱的幽州。
当初接纳温梓童入商队同行的那位大伯,在车队停稳后,提着酒囊过来,向温梓童一递:“小兄弟,天寒,整两口?”
温梓童连忙晃了晃脑袋,“多谢,我不胜酒力。”
那大伯笑笑,兀自饮了一口,抹抹胡子上的酒,便道:“小兄弟,不如咱们就在此处分道扬镳吧,过会儿我给你雇辆马车,再送你一袋干粮。”
“多谢!”其实温梓童给路费时出手极为大方,此时拿人几个干粮倒也不至于手软,但她还是出于礼貌客气的道了谢。
然而在亲眼看到大伯丢上马车的那一布袋干粮后,她双眼便霍地瞪大,结结巴巴说不明白话:“这……”
这满满一大袋子少说够一个壮汉吃十天半个月的!以她的胃口,估计一个月也能够了。
属实令她不能理解。
大伯却笑笑,神秘莫测的抬手拍拍她的一侧肩膀:“这东西最好使,比银子还好使!”
温梓童虽然并不理解,但毕竟是人家一片好意,她便开心的收下,与商队里熟识的人一一道别,乘上马车,往附近的一间客栈驶去。
“这位公子,到地方了。”马夫停稳车后,跳下来亲手给她撩起布帘。
温梓童客气的朝他笑笑,掏出荷包准备付车钱时,却发现那马夫两眼冒光的盯着她身边那个布袋。
正不解其意时,听那马夫问:“公子备的粮如此充足,能否匀小的几个干粮当作车钱?”
“你要干粮当车钱?”温梓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那人好似是真的饿了,便爽快的拿了几个干粮给他。
头一晚,温梓童的确不明白为何在这奇水郡里,比起银子来,大家更喜欢馒头。
直到第二日,她行走在城里,见识到遍地饿殍和天价粮食后,她终于明白了。奇水郡,粮比黄金还要贵!
“大娘,战事肯肯只在幽并二州,战火未曾烧到过这里,为何却缺粮缺成了这样?”她蹲下身来,向一位左手抱娃,右手捧着一坯土的妇人询问。
那妇人根本无空答理她这些闲片儿,只顾着自己和孩子皆腹中空空,而她今日连一棵野菜也没有挖到。她不知吃这土能不能下奶,但若一口吃的没有,她便一滴奶也喂不了孩子。
就在妇人挨不住饿低头准备吃一口试试时,温梓童将一个馒头递至她手里:“吃这个吧。”
妇人看着那个馒头先是怔了下,接着扔了土一把夺过去就猛往嘴里塞!直到塞满咀嚼的空间都没有了,才终于咳嗽几下停住继续往里塞的动作。
温梓童给她递了水囊。
那妇人缓和稍许,抬起头来看向她时眼中有强烈的感激:“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这里是没有战事,但是粮早都叫那些无良的粮商卖给胡人了!”
“将粮卖给敌军?”温梓童不敢置信的皱了皱眉。
不待女人再开口,一旁就有个声音响起:“其实他们也不想的,可就算不卖也会被抢走,倒不如交出粮去保条小命。”
温梓童转头看,见说话的是位老伯,且不只他,先前还很清静的角落,这会已围上来十多个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皆盯在了她手中的粮袋子上。
袋子里的馒头勉强还够分给他们,温梓童大方的将粮食一一分了,管了他们一顿饱饭。
她目前也只能做到如此。
“那官府呢?官府为何不开放屯粮?”她问。
“呵呵”老伯不屑的笑笑,“郡守老爷的心思都在他那个小妾身上,哪里会管城中百姓吃不吃得上饭?”
“他就不怕以后被圣上问责?”
“问责?”老伯无奈笑笑:“如今幽州并州这样,又有几个知情人能活到战乱平息?就算活到了,不过街上一无所有的流民一个,谁会听一个流民的疯言疯语?!”
温梓童沉默了。
她一口袋粮,能帮的只是这些人一顿,可下一顿呢?还是得去吃土。而且像他们这样的百姓,在奇水郡还有无数。
温梓童突然觉得,上辈子身为太后她都没抗起过来的责任和压力,这一刻却无型压上了她的肩膀。
她急着去幽州找李玄愆,其实真见到了又能怎样,她未必能帮上多少忙。可若她能为奇水郡的百姓做点什么,便是帮了他最大的忙。
她决定今日不走了。
*
日影西斜时,温梓童根据白日在那些难民口中得到的情报,来到一座庙前。
这庙小得已经不能称之为庙,应当算作一间招提。
那些难民说,打从胡人来犯边境不太平后,郡守大人的小妾每隔两日便要来这间招提进香。
有人觉得是他们亏心事做多了,佛前添点香油,求个心灵慰籍。有人觉得这是收买民心的招数,叫百姓觉得官老爷心里还是装着百姓的。
不过不管这小妾是带着何样目的来此,温梓童都要借她做一做文章。
算着日子,今日应当是来的,温梓童在庙外潜伏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一辆马车行了过来。
这种时候已没几个人有闲情雅致来礼佛烧香了,车内的人多半就是那个小妾。
果然,那小妇人被贴身丫鬟扶着下马车时,温梓童观察了她的样貌和装束,与难民们口中一模一样。她心里不禁一阵激动。
那一主一仆二人进了宝殿,温梓童尾随跟上,见她们闭了门,她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吹管,捅破薄薄的明纸窗,将迷烟吹了进去。
寺中本就有香火缭绕,这些迷烟并不会令人第一时间察觉,但不知不觉间侵入鼻息,很快主仆二人都昏倒过去。
温梓童赶紧上前将人从侧门拖走。
待温梓童藏好那个小妾,一人来到郡守府时,天色已有些变黑。
郡守府大门敞着,役差们进进出出,看神情很是焦急。温梓童从他们的对话中听明白,小妾被掳之事他们已经得知了。
第76章 [V]
眼下郡守正大发雷霆,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温梓童上前随便拦下一人,将一个粉色的帕子递给他,那役差原本没功夫答理,但一眼瞥见那帕子的角上绣着个“嫣”字,双眼霍地瞪大!
张嫣正是他们二夫人的名字。
不等那役差开口问,温梓童率先开了口:“带我去见你们郡守大人,不然他这辈子就别想再见一眼心爱的女人了。”
她心里打着鼓,可面上却不显,负手是朗朗正义的模样。
那役差生怕耽搁,立马将她引去书房门前,然后让她在外等待,先行进去禀报。
温梓童却压根没功夫等他,他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着进去了。
郡守这边正听属下禀明有一女子拿着嫣夫人的贴身帕子前来求见,一抬头就看见紧随其后走进来的温梓童。
“就是你?”郡守焦急看着她。
温梓童点头:“是我,你最最心爱的女人如今就在我的手上,想不想救她,全看你配不配合我了。”
郡守怔了一下,随后摆摆手示意役差退下。
“姑娘,嫣儿当真在你手里?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房间只剩他二人后,郡守的语气明显软了几度,近乎带着点哀求语气。
温梓童知道自己这一把赌赢了。
她自在的找了把椅子坐下,也不遮掩,“郡守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不要金不要银,就要你打开粮仓,把粮仓里的粮全给我!”
郡守双目愕然,迟疑片刻后,艰难的点了点头,“你随我来吧。”
他亲自取了钥匙,带着温梓童往府院深处去,最后在一间大屋前停下。
只从外看,温梓童便看出这粮仓宽敞无比,眼中不禁亮了亮,心道这下奇水的百姓们不会饿肚子了!
然而当郡守慢吞吞将门锁打开,两扇门大敞开后,温梓童突然傻了眼。
这粮仓的确是很大,可惜是空的,仅在一边的角落里堆着可怜巴巴的十来袋米。
“怎么会这样?粮呢?”此时的温梓童,眼神已变得有些凶狠。
郡守往里走了几步,看着空空当当的粮仓叹了口气,“奇水郡是整个大燕的粮仓,早在胡人攻下幽并二州时,就盯准了这里的粮,全都派人来抢走了。”
“抢走?”温梓童简直要暴怒:“你堂堂一郡守,就不拦着?”
“拦?我拿什么拦?那一千多守军吗?”郡守无奈的摊手:“胡人领兵十万,连幽州并州这样的地界都能几日内拿下,我一个小小的奇水郡守,又能耐他们何?”
“当时六皇子带兵支援幽州,人刚一到就被胡人虏走了,燕军士气低糜不堪!胡人对我说交粮不杀,若是不交粮,等吞并完幽州并州,便来屠光奇水郡的百姓!”
温梓童突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道:“如今四皇子来了,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先将这些粮发给最需要的百姓,我再去想别的法子。”
又问了一些当初交粮的细节后,温梓童转身想离开,却被郡守突然冲过来张臂拦住去路:“你问的我都知无不答,这里的十几袋粮我也依你所言分发给百姓,但你得将我的嫣儿还给我!”
温梓童牵了牵唇角,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条来:“给你两个时辰将粮发完,然后去这上面的地址找人。”
稍一顿,她转眼看了看马棚:“顺便,还请大人借一匹快马给我。”
未等主人允许,她便不客气的走过去牵了一匹,骑上出门了。
郡守赶紧将纸条打开,见上面写着:城外五里坡。
郡守生怕爱妾被撕票,不敢敷衍,当即命差役将那十几袋米分装成小袋,逐个门逐户投送。
温梓童快马加鞭出城,因着有郡守令,通过城门时并未受到守城官的为难。她按照郡守所说,出城后沿着驿道一路向东,直到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分岔口时,她下了马。
这里就是当初交粮的地方,胡人让役差们把粮运至此处,然后离开。因此郡守并不知胡人后续将粮运去了哪个方向。
如今夜幕初上,郊外尤其昏暗,温梓童举着一支火把蹲身在地上找寻线索。
这两条路一条通往幽州,一条通放并州,皆是交战之地。自打战乱以来,其实没有什么闲杂车辆会往这两个方向去。
然而两条路上皆有车辙,起先温梓童以为他们是把粮一分二为,分别运往两个营地,但当她随意捡了一条路前行时,却发现不多远后那车辙印记便不见了。
“原来是混淆视听的。”她心暗暗窃喜,这样一来不仅运粮的路线找准了,且粮都在同一处。
于是她原路退回,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另一条路,沿着那深深的车辙痕迹一直追踪到胡人的一处营地。
远远瞧见灯火白帐时,她便熄了自己手里的火把,以免暴露。然后骑马靠近,在足够近时,将马也寄在树旁,悄悄步行走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树荫帐后皆是极佳的隐身之地,她巧妙的藏身在一个大帐后,认真观察敌营的情形。
像这样的大帐,营地里总共有十个,依照她对行军的了解,这种大帐能睡二十余人,也就是说这处看管粮草的营地里,足足有两百多人!
当然,因着屯放粮草的帐子会比官兵们住的帐子大许多,温梓童也很顺利就发现了。
只是要在二百余人的眼皮子里下抢粮,这委实难度过高。
她自然晓得,这种地方制造混乱最好的方式是纵火,可纵火之后呢?就算那二百多个胡人成了瞎了由着她拿,她又能拿得动多少袋粮呢?
温梓童开始犯起愁来。
这时她发现帐外的一根晾衣绳上还晾着几件胡人的衣裳,她心想不管如何,还是先潜入进去再说。于是挑了一件洗得最干净的换上。
就在她低头系着繁琐的系扣时,突然听见远处有马蹄声渐近,下意识蹲进一小片阴影里,暗中窥探。
来人背上插着三角旗,一看便知是个传令官,正快马朝着她这个方向行来。温梓童忽地福至心灵,将先前解开一端的那根晾衣绳低低绑在了某处,因为绑得低,加之上面衣裳都被她取下了,夜色中根本看不出这里有陷阱。
果然那传令官快马经过时,马脚被麻绳一绊,当即人仰马翻,摔了个狠的!
温梓童见他不动,疑心是不是给摔死了,惴惴的上前试了试,发现还有鼻息,看来只是摔晕了。
于是她开始动手在他身上翻找,打算先看看胡人的指令里又打什么算盘。
很快她便在那人的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上头要辎重营今晚调拨二O人,押送三分之一的粮草去某地。
温梓童略想了想,便找笔在那个“二O”后头又画了个“O”,然后在句尾又添一句:“余下的人将另外三分之二的粮草运去五里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