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恶贯满盈,一无是处,但不是轻诺的人。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接着给你送礼,我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怕赵小姐发怒。”
王全忠说罢,转身看着城墙上的兵卒,“你们听着,倘若赵小姐应允,等我和赵小姐都化成灰了,就放百姓们一条生路,这是最后一道军令。”
他抬头看了看天,一副山雨欲来之势“赵小姐,时间不多了,你考虑清楚没有?”
她很久不用寻求系统的帮助了,真到用时,系统却不在线。
赵清姿明白,倘若她真想无坚不摧,就该断绝怜悯之心,踏平临淮关,她离问鼎天下只有一步之遥。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她想起余信,他曾说她仁慈太过,谋取天下,指不定要挨刀子。士为知己者死,到头来,他却替她挨了不少刀子,余信不能忘情。
想起赵清漪,原书大结局中,身处囚笼的她给宫人一线生机,还她们自由,自己却葬身火海。赵清漪不能忘情。
想起原主,弱质纤纤,受尽折辱,死前刺杀燕王,想为后宅女子除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死于杖毙。原主不能忘情。
以情为生为死为爱为一切之众生,她不能免俗,亦在其中。
“时间就要到了,可以准备松手了。赵小姐,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你若真想救她们,就卸甲解刀,到我身边来。”
今日如果不救她们,赵清姿即便活着,也如身处无间。她怕疼,更怕无休无止的愧疚与梦魇。她几乎就要答应了,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旋儿,咽了回去。
王全忠此言一出,身后的将领亲卫刀出鞘箭上弦,□□林立。
他们跪地谏言:“主上万万不可出此下策,妇孺倘若无辜遭难,我们就将贼军千刀万剐,替她们报仇。”
舞刀、弄枪更是悲戚:“赵家军已失了侯爷,不能再没了主上。”
就连程苏园也瞧着她,面色凝重,“主上莫要与虎谋皮,奸贼的话不能信。”
只有祁瓒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若是平日,他保不齐会做出些丧心病狂的事,即便拉弓射杀城墙上的女童,泯灭人性他也愿意,只要能阻止她去赴死。
可如今,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此刻没有日晷没有滴漏,时间的流逝,在他眼中却变得再清晰不过,只等酉时一刻。
赵清姿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两难,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她的军队会怎么样?会不会四分五裂,内斗不休,又成割据之势。倘若真成了这样的局势,会死更多人。
余信此刻若在此处,她可以放心将军队交给他,可是他驻守北方,不在此处。
她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管走哪条路,似乎都是无尽深渊。
救了眼前的妇孺,也许会让更多人丧命。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去,自然可以说“情有可原”,今日忍得下心来,来日牺牲其他人,也能找到借口,总归是“情有可原”。
年深日久,枯骨为阶,可不就是王图霸业,无坚不摧,一副铁打的心肠。
不,她不要成为这样的帝王,她竭尽心力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是为了“情有可原”,并不是为了牺牲他人,并不是为了让皇权侵蚀人性底线。
把赵家军的军符托付给舞刀、弄枪,彭城来的军队由她的亲信带领,一起去长安找余信?
就在她痛苦至极,矛盾至极时,久违的系统提升音,终于响起。
“你刚才做了正确的决定,大胆去吧,不用考虑后事,你会平安归来,我保证。”
在她怀有牺牲的决心前,系统只能保持沉默。赵清姿不知道,自己方才迈过了天道的考验。
见天地众生,见道路的分岔。救城中的妇孺,意味着未来潜在的危机。救与不救,都会问心有愧。
天道将她置于极端的境况下,但有人不想让她承受这份无尽的痛苦,以极大的代价,让她自此再不受天道束缚。
仍旧是与过去并无二致的机械音,但她却觉得系统从没这么郑重其事过。
她敛了心神,很快镇静下来,叫他们都起来,“诸位将士,我承天运,不是这等宵小之辈能左右的,你们在外城守着,等会儿接应那些妇孺,倘若贼军毁约,那就杀进城来,一个不留,这是军令。”
“‘遵令”
多年来,系统从未骗过她。她知道不会死,却不知会以何种方式活。无论如何,只能一往无前。
卸甲解刀,身上穿着的红衣,还是和余信离开长安时的故衣。红衣猎猎,在黑云压城时,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她一步步跟着王全忠走向内城。
内城中的一处破败庭院,堆满了柴草和油,屋外守着王全忠几十余亲信,他们的刀都驾在女童或者妇人身上,最边上的几人手中拿着火把。
赵清姿想起,长安城破的那晚,也是这样的火把,只是昔时的起义军,还不至于是穷凶极恶之辈,战争将人变成了豺狼。
妇孺啼哭,哀声不绝,在火光映照下,是一张张凄惶的脸。
她们抱着孩子,除了流泪以外,无能为力,空气中似乎也充盈着泪水湿咸的味道。
赵清姿冷笑一声,王全忠倒是想的周到,这么一来,她便没有以武力强攻救人的机会。
“等业火把我们烧死,就把这些人轰出去,我不需要人哭丧。”王全忠笑着,吩咐身边的兵卒。
“赵小姐请,我们到了地狱,再做兄弟。”他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仿佛二人是要去赴什么宴饮。
赵清姿拒绝过王全忠结义的请求,郁结于心多年。王全忠那时觉得是赵清姿轻视他,瞧不起他,如今却能和她死在一起,岂不快哉。
二人一起走入屋内,执火把的士卒将门封住,点燃了柴草,火舌沾了油,一路摧拉枯朽烧了起来。
王全忠从怀中掏出那张破旧的观音像,破旧染血、褪色,从他离家那日起,便跟着他一道,淌过人间炼狱。
“观音娘娘不愿渡我,只好烧了你”,那轻飘飘的观音像,很快被火舌吞没。
他看着赵清姿,狂笑不止,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真好,天还没有黑,就已经亮了。”
不一会儿,火越烧越旺,眼瞧着就要将周围的建筑连成火海,屋外的人看着摇摇欲坠的屋舍,屋内的人必定是死了。
他们遵循最后一道军令,将那些妇孺尽数驱出城去,尔后拔刀自尽殉主。
早知生路已断,不如自寻了结。
酉时一刻,祁瓒打开了香囊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现。
他看见下半| 身血肉模糊的赵清姿,惨白如死尸的一张脸,双眼充满怨恨地盯着他:“我死后长睁眼,定要看你这恶鬼不得好死。”
这声音凄厉至极,与另一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向他袭来。
“一切的悲剧由你开启,也该由你结束。上一世,你杀了赵清姿,这一世以命偿她。”
情之一动,烈火焚身,他来替她受此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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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世说新语·伤逝》
第79章 正文完结
史书记载:元年闰五月始,神凰来仪 ,紫微星见,或竟天。王师拔镇南关,破邕州,执番禺,取潭州,克豫章,降矩州。王升辇,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尊生母为皇太后。冬十月戊午,帝大祀天地于南郊,国号承平,景初治平。
史书只用“神凰来仪”一笔带过,民间传说倒更详实。
景初二年的小满,天下百姓不仅祭蚕神,也祭神凰。女帝登基后,民间风俗也随之发生变化。民间传说中,又多了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怒王演义》记载:景初元年小满,在临淮关,发生了异事。女帝为救一城的妇孺,受火焚之苦。熊熊大火焚烧屋宇,在此危机关头,天上立现七彩祥云,云层深处有芷珠宫阙,楚殿烟岚,殿上雕梁画栋,彩都门一开,点着龙灯凤烛,殿中女仙乃九天玄女,青衣女童侍立左右,凤鸣麟出,玄女持圭 ,女帝自火中乘凰腾空,立于三军之前。
至于真相如何,只有临淮关战场的人知道。在将士们的记忆中,怒王入城之后,酉时一刻,李将军拔剑自刎,手中握着一枚空香囊。
酉时二刻,城门打开,城中妇孺逃出。
酉时三刻,天上出现七彩祥云,怒王乘着凤凰出现,万军齐跪。
至于祁瓒为何而死,无人得知,故事与演义中对他的描述,不过寥寥几笔。军中将士倒有些猜测,他们说李将军心悦怒王 ,以为怒王已死,遂拔剑自刎。
个中真相,赵清姿也不得而知。
她只记得,烈火烧死了王全忠,却近不了她的身,浓烟也未使她难受。火舌吞没一切,彷佛天地间只余下燃烧的声音。就在这时,她觉得轻飘飘的,再睁开眼时,浓烟散去,人已在云霄之上,脚下是一只七彩鸾凤。
她想起先前假托九天玄女娘娘之名,招兵买马,民间传说当中玄女的坐骑就是凤凰。难道这个世界真有神仙?
许多事情,眼瞧着就要拼凑在一起,可她的记忆似乎丢失了一部分,遗漏了些关窍。
兴许又是系统使的什么把戏,她一时迷惑至极,凤鸟长鸣一声,响遏行云,将她送到地面,又飞升而去。
赵清姿看到妇孺站在军队前,放下心来,等会儿杀入城区,她要手刃贼军。
军队却沸腾起来,如见神迹,欢呼起来,纷纷跪地,顶礼膜拜。
临淮关一役,不战而胜,而后怒王军所向披靡,同年十月,天下重得一统,小皇帝写下禅让诏书,群臣恭请怒王登基称帝。
登基那日,女帝衮冕袍,禁卫诸班直、亲从仪仗等迎驾。
行祭天大典之时,系统提示音响起:“剧情完成度100% ,恭喜完成所有任务,自此以后,你超脱天道之外。可以自由选择命运,你想留在这里做女帝,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时代?”
赵清姿自然选择留下做女帝,还有许多未竟之志,况且她在现代早已没有牵挂。
“原主可以得到幸福了吗?”她问了横亘于心头之事,自从查清赵府往事,还原主娘亲清白之后,她再未梦见过原主。
“当你完成所有任务后,她就得到解脱了,心愿已了,会在你生活过的时代,过上幸福的生活。”
时至今日,赵清姿才知道,原主的愿望不过是还她娘亲一个清白。
在那些记忆片段中,从未出现过原主娘亲的画面,只因她甫一落地,就失去了娘亲。她不知道 ,娘亲长什么样,是个怎样的人。但她坚定地相信,她是很好的母亲,很好的人。
血脉亲缘,真是顶奇怪的东西。有时脆弱无比,有时又坚若磐石。
此前探子押了接生婆、赵府庄子上的仆役、还有张嬷嬷到长安,由大理寺卿亲审。
临淮关一役后,她凯旋建业城,几日后大理寺卿便查明了真相。
“主上,大理寺审查过后,一干人等俱已招供。”
大理寺卿恭敬地将供状呈上,昔年往事就摆在她跟前,字字染血。
二十余年前的赵府,长公主生下赵清漪后,丧失生育能力。赵太傅爱妻心切,许下诺言,绝不纳妾,不养外室,独独守着妻女。
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夫人却是心有不甘,赵家满门显赫,她亡夫辅国公只有赵洵一个儿子,赵洵膝下无子,他们这一房便后嗣无人了,爵位也无人承袭。
可无论太夫人如何劝,明里暗里送了多少人,赵洵皆是油盐不进,她甚至于提出“去母留子”。让赵洵找个外室生下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处理生母,孩子交给长公主扶养。
赵洵却说:“只有蕴禾生的孩子,才是儿子的血脉。儿子既答应了蕴禾,就绝无背信弃义的可能,母亲,您还是绝了这条心吧。”
太夫人知道她这儿子的秉性,认定一件事,便是无转圜之望。
她无颜面对先人,日后黄泉之下,见了赵家列祖列宗,又该如何自处?
太夫人一筹莫展之际,想起了长公主身边的张嬷嬷。张嬷嬷本指望长公主念着多年主仆情谊,替她那不争气的赌鬼儿子指门好亲事,却被严辞拒绝,遂怀恨在心,太夫人趁机将其收买。
“等到瓜熟蒂落,只说是外室难产,留下一子,交由长公主扶养。老奴侍奉多年,早将长公主的性子摸清了,她瞧着强势,对老爷却是隆情厚谊,断不会加害老爷的骨血。”
“找个瞧着好生养的,能不能一举得男,也只好看天意了。”
太夫人给张嬷嬷不成器的儿子,指了门亲。二人合谋,趁着长公主带赵清漪进宫见太后,赵洵那日赴宴回来,喝了不少酒,醒酒汤被人换成了“迷情汤”,床上躺着一个只穿着亵衣的女子,那女子昏迷不醒,赵洵一时意乱情迷,神志不清,自此水到渠成……
等二人春宵一度,太夫人趁长公主还未回府,赵洵昏睡时,派人将那女子送到庄子严加看管。
两个月后,让郎中一瞧,那女子已有身孕。因此一事,在赵府闹出了不小的风波,赵洵与长公主夫妻有了嫌隙。
“赵洵,你当晚究竟是是神志不清,还是见色起意?”有了疑心便生出嫌隙,再不复往日的恩爱两不疑。
长公主深受委屈,想请太后懿旨彻查此事,却被太夫人拦下。太夫人先是哭诉赵家无后,又提出“生下来若是男丁,去母留子,公主也能有子承欢膝下,赵家列祖列宗也得宽慰。若是女孩,就当是母女俱亡,此事也就揭过去。婆母也断了念想,身后到黄泉向先祖请罪。”
太夫人声泪俱下,以死相逼,长公主虽贵为金枝玉叶,也难逃“情”之一字,顾念着赵洵,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瓜熟蒂落,生下个女娃,女娃的生母也就成了“替罪羊”,罪责一律推到她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枉担了狐媚子、攀高枝的名,被绞死扔到乱葬岗去了。
临了,她姓甚名谁,也没人知道,只晓得府里人都叫她“春桃”。此后二十多年,春桃成了赵府讳莫如深的名字。
“不中用,贱婢所出的女娃,留着也没用。”太夫人皱着眉头,天意如此,她该至诚修蘸,嘴里不住念叨着“西王母娘娘功德无量,甘露法食,施无畏力……” 由婆子扶着,打坐去了。
春桃生的女婴,本该一起绞死,可慈航寺的大师却对长公主说:“清漪施主命中有一劫,此女可替她消灾解厄,养在宅中,亦是善缘。”
故此,那女娃才保住了性命。
赵清姿看着供状,一时激愤不已。平复下心情后,方才开口说道:“严查此事,凡是谋害过她的人,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该按律处置。”
锦衣卫去赵府捉拿要犯那日,太夫人身着封秦国夫人时的命服,她声称:“赵家四世三公,我是先皇亲封的一品诰命,不过打死个丫鬟,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