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老实点——”
人群里忽然涌起一阵骚动,有几人不知为何互相推搡起来,原本就拥挤不堪的管制区域里顿时有瘦弱者被拱倒了。
倒下一个就压倒一片,纷起的惊呼声里,婳珠不防,猛地被背后的几人一压,顿时失去平衡,向前绊倒。
婳珠失去重心,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一个好心人托住了。
与其说是托住,不如说是半抱住的,好在那人还算有礼,扶稳了婳珠,就自觉松开了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婳珠被方才那么一吓,又扑倒在了陌生男子的怀中,惊慌地躲到了洺溪身后,洺溪连忙代二姑娘先深行一礼:“多谢这位郎君。”
男子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气,甚是温暖,像是玉堂晖,又像问心谱,总之闻起来是一种很高级的香料就是了。婳珠脑子里飞速闪过这些细枝末节,迅速理了理额边垂落的发丝,这才抬眼朝那人看过去。
原来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一张俊俏白净的小脸还存着几分娃娃气,只是通身的气派却显出超过面庞的成熟,身量也高。
婳珠拿眼一溜,此人身着落雪穿花纹的薄缎大袖长衫,真若身披莹雪一般,腰间悬挂的坠饰也是肉眼可见地价值不菲,却不知是哪位大员的子弟。
“多谢郎君,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婳珠怯怯地福身下去,低声道。
少年郎也没搪塞,回礼道:“某单名一个歆字。”
好秀气的名字,倒也衬他,婳珠暗想。不过,寻常人介绍自己,介绍姓氏家承也就是了,还是头一遭遇见直接介绍名字的,倒让婳珠没了话说。
这位歆郎君大约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介绍有问题,也不让女郎尴尬,主动岔开话题道:“此地血腥气过重,姑娘单薄,怕是受不了这番折腾,某虽不才,在司卫军赵统领跟前略有几分薄面,不如安排姑娘先行问话——不过是他们秉公盘问两句,没有什么的——也好让姑娘早些回家。”
他的眼睛明明清澈,却又仿佛幽深不见底,像极了城外林间的苍柏掩映,婳珠与他对视了一瞬,竟有些看得住了。听他这般说,明朗的笑意不自觉漫上眉梢,就在压在胸口的沈婳音的身影都仿佛暂时地消散了。
……
“阿音,别怕。”
……
“我们阿音,一直都很勇敢。”
……
好。
不怕。
沈婳音明眸一眨,透出几分清亮。
有她在,绝不让他有事。
沈婳音捡起掉下的剪刀,撤开捂着楚欢伤口的手,飞快地捏起一角被血浸湿的外袍,手起剪刀落,趁血未干用力一扯,剪刀转向,三两下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剪下。
亲眼看见伤口,沈婳音简直如蒙大赦。她自己从未体会过被划开皮肉的感觉,对伤口严重程度的感知没有参照,便觉得那一刀深得不堪细想。幸而楚欢肌肉紧实,伤情比她想象的略好一些。
生与死往往差之毫厘,只这一点的深浅区别,就已经给了沈婳音莫大信心。
刀伤无毒,只是单纯皮肉伤,不需要引流清毒,沈婳音便为楚欢点穴止血,将自制的止血特效药紫珠粉敷在伤口上,以待到府上缝针。
那么大的伤口,血不可能完全止住,沈婳音的手上就满是楚欢的血,连同她自己手臂伤口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楚欢斜倚车厢侧壁,全靠强撑着才能保持坐着的姿态,随手牵住她拂在地上的衣摆,失去血色的薄唇竟扯出一点笑意,“敢问阿音医仙,本王还有救吗?”
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微笑叫沈婳音瞧着,莫名想发火,明明她都为他担心得快要痛苦致死,这祖宗居然有心情笑出来!
“没救了!叫谢大哥准备后事吧!”
就听谢鸣在前头失声嚎叫:“什么!”
月麟连忙探出头去,“姑娘说笑的!谢大爷莫当真!”
谢鸣:“……操!”
又狠狠抽了一鞭马腚。
楚欢倒是很捧场,笑得更明显了,只是说话虚无中气,说得费力且缓慢:“若我没救了,阿音医仙的宝贝招牌不就砸了吗?”
沈婳音处理伤口的动作半点没停,目不斜视,严肃的小脸板得死紧,“还不是砸在你身上?等你转世投胎了,最好投得聪明些,少做这种自作聪明的傻事。”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口中没有了“殿下”,直接便是“你”“我”。
楚欢笑意不改,并不提醒,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被剧痛干扰了的呼吸,“我做的,都是最聪明的事,阿音不觉得我当时反应得神快无比么?”
这人怎么这么大的脸啊?
沈婳音莫名觉得,这时的昭王倒与瑞王像是亲兄弟了,有瑞王自我陶醉那味儿了。
“殿下的反应,阿音受不起。”沈婳音飞快地道。
如果可以选择,她绝不愿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命重千钧,可以压得她透不过气,倒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你受得起。”
“受不起。”
“受得起。”
月麟不住地掀帘往外看,焦急得满头汗,到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到了!到王府了!”
简直喜极而泣!
进了昭王府,谢鸣吼来家仆,七手八脚地把楚欢搀回卧房,又召集府兵戒备,防范刺客的后手,府医也如惊鸟一般呼啦啦倾巢出动。
一刻钟后,谢鸣心浮气躁又安静如鸡地和月麟一起守在卧房门外。
阿音姑娘处理伤口时不许旁人在侧观看,这是老早就有的规矩,为的是减少感染源。就算谢鸣这回非要守在殿下身边,奈何他家殿下亲口下令,把他和府医们一起逐了出来。
他家殿下疯了。
但谢鸣别无选择。
信任这种东西对于谢鸣来说,并不是一种感受,纯粹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昭王相信的,他就无条件选择相信。
殿下扑在阿音姑娘身上说着“她不是刺客”的样子重现在眼前,没由来地,令他恍惚想起远在家乡的新妇。
素娥比他小上好几岁,好看,恋家,不肯远离父母和公婆,不愿同他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洛京。就为这事,谢鸣没少生闷气,但生气归生气,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是宁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的,假如她被千夫所指,他也一定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咦,怎么就从殿下联想到他家素娥了呢?
“殿下,我想过了,让谢大哥在旁看着也无妨,他担心你,只要不靠得太近就不要紧的。”
沈婳音行云流水地用秦皮散处理伤口,几乎又恢复成往日淡定的阿音姑娘了。
不能想,只要强行阻止自己回想楚欢救下她的瞬间,心底里的恐惧就可以暂时控制。
楚欢的血流得太多了,一路强撑到此时,意识已渐渐有些朦胧,缓缓地道:“他既忠于我,便不可能给你好脸,让他先在外冷静冷静,对谁都好。”
沈婳音观察着他的面色,“殿下,就这样同我说说话,不要睡。殿下失血多,入睡后心脉会更加沉弱下去,危险。”
楚欢说完那一长句,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阿音就没有吊精神的丸药给我一粒?”
“所谓吊精神的药,都是催命的,给将死之人含在舌下,让他们短时间内有力气交代遗言,命烧得比原来更快。”
楚欢唇角勾了勾,很倦地阖上眼。
沈婳音一次性把细细的桑白皮线穿过针孔,“殿下,我要缝合了,”
“……嗯。”
“殿下,别睡,同我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现在对殿下来说,发声是最好的清醒剂。”
楚欢费力地撑开眼皮,口齿含糊地自语:“说什么呢?”
沈婳音已经开始缝合。
在原本的剧痛之上,只多了层麻麻痒痒的感觉,还能忍。
说什么呢?
阿音就在眼前,就这样看着她,心里就已经很静很静,什么都不需说。而他也实在太累了,累得几乎没有力气呼吸,还要多说什么呢?
沈婳音一面缝合一面道:“我那时候,明明用着殿下的身体,倘若能再镇定些,再机敏些,强行封死穴道,把玉人花暂时控制住,说不定就能发挥出殿下的力量了,兴许殿下也就不用挨这一刀了。”
“脑子里没有招式的积淀,空有力量没半点用处……否则习武者何必四季勤练苦学?”楚欢断断续续地说着,“杀人的事交给我就好,你的双手不是用来杀人的……你是受害者,哪有受害者反过来自责的道理?狂徒行凶……才是罪孽的根源所在。”
“殿下说的是啊。”
沈婳音的语声轻轻的,软软的,在静谧的室内听上去仿佛只是温暖闲谈而已。
“我只盼着早些抓住贼人,绳之以法,揪出幕后主使,决不能让他们逃了。”
楚欢又一次从混沌中勉强撑开眼皮,带着笑意:“你说话这样柔声细语,是生怕不催眠吗?”
“殿下重伤失血,困倦是免不了的,就算此刻在这里鸣锣打鼓,殿下也照样容易昏厥。”
“你说吧,我喜欢听,比宫里的细软吴曲还动听。”
他其实已听得有些艰难了,声音在他耳边像蒙了一层罩子,嗡嗡沉沉的,忽远忽近。
“你唤我一声好了。”
沈婳音过了过脑子才听清他模糊的语句,“殿下,昭王殿下,四殿下?”
……祖宗?
这下唤得够全吗?
“怀清……”
“什么?”
沈婳音手上不停,努力伸长了耳朵。
“怀清。”楚欢吐出这两个字,重新吸进一口气,用了力道:“我叫怀清。”
“怀清?”
沈婳音低低地念了一遍。
楚欢似乎心情很好,苍白的唇角再次牵起来,“某单字名欢,字怀清。”
“怀清。”沈婳音给缝完的伤口重新敷上紫珠粉和秦皮散,冲他笑了笑,“这是阿音听过最好听的名字,没有之一。”
楚欢没有回应。
“殿下都不谦虚一下吗?”
沈婳音苦中作乐的笑容凝住,心下冒出一个不好的猜测,去瞧他的面色,果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失去了意识。
心脏跳得有些慌乱,沈婳音定了定神,继续将楚欢的伤口缠裹完毕,盖上轻薄的丝被,托起他的脖颈把枕头撤掉,好让心脏和大脑供血充足一些。
他的皮肤很凉,就和她的手一样凉。
沈婳音用干净的软帕,擦开楚欢鬓边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心底裂开的那一道缝隙又痛得叫嚣起来,滚烫的酸楚灌满了肺腑。
纤指抚上他的眉心,那里由于身体的痛苦而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都紧锁着。他平素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便是怒了痛了,也只是淡淡的。这会儿没了知觉,眉心才暴露出几分真实的伤痛。
陆家宰急匆匆地把熬好的汤药亲自端了进来,却见昭王已经不省人事,顿时愁容满面。
“交给我就行,我有办法让他喝下去。”沈婳音道。
陆家宰对此刻的沈婳音那是敬若神明,连忙把药碗双手奉到她手上,生怕打扰了她,立即退了出去,将门带好。
他不省人事,保命的汤药只能强行灌下去了。
在颈部推拿一次,昏迷之人即可被动吞咽一回,这是渡兰药肆的小学徒都会做的基础操作。
沈婳音的目光停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平时的暗红颜色没有了,叫人瞧着竟显得脆弱可怜。
“罢了。”
她仰头含了一口汤药,慢慢俯下身去,以口对口,将药汁渡入了他的喉咙。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愿他能稍微好受那么一丁点。
他的意识沉在无尽的黑暗里回不来,却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因痛苦而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染了一身血的沈婳音走了出来,一群人立马围上前询问如何,沈婳音细细交代了伤情。
陆家宰千恩万谢,做主让府医们进去陪护,又说太医也正在赶来的路上,即刻便到了,请阿音姑娘更衣休息。
听闻当时交战激烈,许多刺客就地便死了,小女郎必定受惊不小。
沈婳音没有拒绝,她从走出房门的一刻,才发觉自己快要虚脱了,腿都是软的,一路上不过是强打精神。
陆家宰便引着沈婳音来到邻近的一间小内室——虽是绕了几步才过来的,与楚欢的正寝却只有一墙之隔。这里原是楚欢的琴室,方才现把东西腾换了,临时布置成卧房专门给沈婳音休息。
陆家宰连连作揖:“多亏了阿音姑娘紧急施救,这些日子殿下怕是也离不得姑娘,委屈姑娘在陋室将就将就,其他需要的物什某会再盯着下人添上。”
“陆家宰太客气了,这哪里是陋室,已经一应俱全了。”沈婳音没心情客套太多,只实话实说。
王府的气象自然与侯府不同,便是一间琴室,那也是大凉皇子的琴室,室内装潢陈设比锦绣堆起来的岫玉馆也不差什么,只不过沈婳音并不在意罢了。
“能离殿下近些便是最好了,否则我也无法安心。”
陆家宰还要再回昭王身边安排诸多杂事,未多寒暄,匆匆离去。
沈婳音刚想坐下喘口气,就见谢鸣站在房门外,习惯性地手握着刀柄,军姿笔直,正极严肃地望着她,风雪般的寒意仿佛卷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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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惊悸
沈婳音望着房门外阴影里的谢鸣,勉强振了振精神——经历过今晨的一切,从心理到身体,她都已经太过疲倦了。
她不可能不见谢鸣,谢鸣是昭王的心腹副将,是昭王最亲近的人之一。虽说如今的境地都是暴徒作致,但沈婳音没办法把自己撇清。
整座昭王府上下,只有谢鸣亲眼看见了“她”是如何“迫害”他家殿下的。她能从谢鸣黝黑的脸上读出克制的疑惑与愤恨。
人之常情。
“谢大哥。”沈婳音来到门外,颔首一礼,“方才我已将殿下的情况说完了:伤势较重,但不致命,小心照料即可,最大的顾虑和变数是玉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