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啪”地用力一拍案,惊得婳珠的尾音戛然而止。
“从前真是宠坏了你,竟惯的你这般是非不分!瞧瞧音姐儿的脸!女孩子的脸有多要紧,你难道不知?倘若落下疤痕,你叫音姐儿以后还怎么嫁人?听听你自己方才说的话,明着摆出一番大道理,暗里句句针对音姐儿,这副做派,可有半分侯府嫡女的样子!”
一声“侯府嫡女”仿佛一条鞭子狠狠抽在了婳珠脸上。
白琬老贼妇,一直都是故意的!故意带阿音回来,故意什么都不说破,故意看自己的笑话!
“夫人,您不能这么对我!”
婳珠突然哭嚷出来,震得所有人俱是一怔。
如若明日不能在场,只留沈婳音一个人面对郑家,到时候认亲、拆桥全都由着沈婳音主动,她婳珠可不就死无葬身之地!
满屋婢女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直柔柔怯怯的二姑娘,两月来竟频频失态,就连夫人对待二姑娘的态度也是急转直下,大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来了一个通情达理又温柔懂事的音姐儿,处处都显得二姑娘无理取闹。
事实清楚,黑白分明,白夫人不想再纠缠下去,不快地道:“明日别业有贵客,珠姐儿无状至极,全无嫡女之态,不宜露面,还是在自己院中静思己过的好,免得叫贵客见了,笑我镇北侯府的姑娘都是这般水平,误了你自己不说,还要连累棠姐儿和音姐儿的名声,你大姐姐在婆家也要平白遭人议论。”
说罢,带着一干从人大步离开了莲汀居。
几个强壮的婆子将婳珠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
沈婳音被月麟和红药搀起来,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这都艳阳高照了,她还没吃上早饭呢。
快如鬼魅的影子滑过昭王府高高的墙,仿佛只是艳阳高照下的眼神一晃。
楚欢难得没有访客和要紧的公务,穿回自己身体后,就一直侧倚着隐囊静静养神。四方盒盖在掌心,缕缕的幽香飘出来,就像三月前的北疆那样悠远。
自北疆一战的那支冷箭射穿肩胛,已有三个月了,他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不死不活的日子,再没有挽过弓、习过拳,唯有日复一日地养伤、养病。快要入夏的时节,明明搭着锦丝单被,却还是觉得冷,冷从每一道骨缝里钻出来,顺着血管蔓延全身,冷。
“咔”的一声,抓着四方盒的手指太过用力,竟将金属焊接的盒盖生生掰了下来,指尖渗出的血迅速沿着盒身蜿蜒到锦丝单被上,染得淡鹅黄的被面斑斑驳驳,楚欢却浑然不觉。
“骨肉相残,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唇齿微动,暗哑如沙,只是低低的自语,“四哥也曾手把手教过你骑射,面对面教过你对弈,你竟布下连环计,不择手段地要取四哥的命吗?”
室内有一瞬间的晦暗,仅仅刹那后即恢复如常。
楚欢眼睫微微一眨,猎鹰般犀利的眸子瞥向窗口,通身杀气陡起,右手已然探向枕下摸到了匕首的短柄。
旋即,他周身的杀气忽地消散,唇角勾起,右手撤回,笑道:“你来了,不走寻常路啊。”
他这一声落下,窗子才轻轻打开,一个颀长的身影翻身跃入,静悄悄的竟没半点声响。
“就知道会被四哥察觉的。是不是才从阿音姑娘那边换回身体?她就喜欢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独留自个儿一个人待着。”
瑞王笑嘻嘻见礼,双臂在半空抡了个浑圆,以掌风合上了窗子,转脸就抱怨道:“我就不一样,不单受不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连一个人在府邸都快住不下去了,闷死了!阿音姑娘去了栖霞山,城里就变得更没意思,四哥你是不知道,我都快长蘑菇了!”
“她昨日才出城,你今日就开始念叨?”
楚欢不由好笑。
“四哥别误会啊,我对阿音姑娘可不是那种想,而是那种想……”
瑞王忽然瞥见楚欢手里的东西,还有流血的手指。
“咦?这不是阿音姑娘送四哥的香膏盒吗,怎么把它掰了?”
“噢……”楚欢张臂将盒身和脱落的盖子放到床边高几上,心不在焉地捏了捏指尖的小伤口止血,“不留神弄坏了,一会儿叫人去修。”
“唉,回头我送四哥一个好点的盒子吧,这种地摊货,不结实不说,根本也配不上阿音姑娘制的香,是不是?”
说着,瑞王从怀里掏出一条朱砂色的绣花帕子,坐到四哥床边,拉起四哥的手,准备为他擦去指尖的血。
楚欢颇为惊悚地把手抽回,“干嘛?”
瑞王无辜,“四哥你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
“我什么样子?”
楚欢嫌弃地盯着瑞王那条朱砂帕子。
瑞王又要上前去抓楚欢的手指来擦,一边还语重心长地感慨:“四哥,你现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色也不怎么好。四哥,这男人啊,也需要贴心人来浇灌滋养……”
“那也用不着你。”
楚欢抬着胳膊躲来躲去躲烦了,一把推开瑞王的帕子,耐着性子才没把这家伙踹下床沿。
“这是你哪个红粉知己的信物?自己留着吧!擦脏了当心人家姑娘要你以身相赔。”
瑞王一脸“你终于上道了”的欣慰,“四哥也知我身边佳人无数,可你还比我大两岁呢,准确地说是大两岁零三个月,仍是孤家寡人呢。”
他贼兮兮地把高几上的香膏盒子拿过来,深深吸了一口。
“四哥四哥,方才我看见有人向谢鸣回话,好像在说沈叔在宋州城外就脱离了大部队,只带了两三随从先行快马回京,昨晚就到了城外,今早进宫去了。四哥,天赐良机啊。”
“沈叔已经回来了?”
这消息有点意思,楚欢眼光一亮。
“嗨呀!谁在乎沈叔一个老头子啦?”瑞王叹气,“四哥当真不知小弟说的重点?”
楚欢蹙眉,“怎么,请沈叔旁证我不曾暗通突厥?这点小事本王自己便能解决,不必劳烦他。”
瑞王扶额,无奈地舔了舔唇。他的傻四哥啊,平日瞧着挺聪明的,怎么傻起来的时候这么可爱呢?只好挑明道:“既然阿音姑娘原是沈叔的骨肉,正巧沈叔回了京,四哥不进宫请圣人赐婚么?”
“咳咳咳咳——”
楚欢猛然欠身一阵大咳,咳得死去活来。
瑞王吓了一跳,赶紧抚背顺气,又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清水来。
楚欢抬手,示意不忙端水,有气无力地道:“只是嗓子痒,无碍。”
瑞王这才放了心,“那四哥何时进宫?我陪四哥一起去,虽然在圣人面前说话没分量,好歹也能从旁帮衬……”
“等等,等等,你先等等。”楚欢无语地拦住好弟弟的异想天开,深觉疲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啊?”瑞王一脸天真无辜,“四哥你连睡觉都要搂着阿音姑娘送你的香膏盒子,直接把本人娶回来不好吗?”
这小子,果然就是在江湖养坏了,玩得太开,五湖四海全灌到脑子里去了。楚欢深感自己这兄长当得失职,愧对母妃。
同小二百五理论太多只怕白费口舌,楚欢头痛地揉着额角,直捅根本:“旁的都先不论,你瞧她可有半点喜欢本王的样子吗?”
瑞王却一双眼睛笑成两道月牙,兴奋道:“这么说,四哥你这边是果真喜欢阿音姑娘了?”
两个大男人直接把“喜欢”这个字眼放在嘴上说,楚欢已经觉得很粗野了,结果还被好弟弟揪住了小辫子,恨得气堵胸口,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也没有,你别乱猜。”
好半晌,楚欢才道。
“没有什么?”
安静了太久,瑞王已经无所事事地发呆好一会儿了,没听懂四哥忽然来这一句指的是什么。
楚欢道:“我心中什么人也没有,不要再乱说。”
“你——”
瑞王到底不敢对四哥说出太过分的话,但满脸都写着四个大字:你当我瞎?
“好好好,昭王殿下的心自然是清白如玉的。”瑞王作出投降的手势,幽幽地道,“也不知是谁,隔三差五跟我念叨,怎么才能让沈家二姑娘不再欺负阿音;又不知是谁啊,玉人花发作得昏天黑地,也不肯给某位名叫阿音的大夫压力。”
“楚子孝……”
沉冷的声音几乎是从后槽牙挤出来的。
“还不知是谁啊,当街遇刺,亲自给人家姑娘挡刀,”瑞王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数得摇头晃脑,“那一刀可深啊,弄得整个马车车厢里全是血,洗都没法洗,直接报废一辆,可见当时就没想着能捡回命来——哎,这事儿可是谢鸣告诉我的啊,如若不实,四哥找他算账,别找我。”
“楚子孝你皮痒?”
楚欢抄起隐囊砸过去,被瑞王嬉皮笑脸地一把接住。
“殿下!”谢鸣大步流星进来,“沈侯着人送了信儿——”
就见瑞王朝自己狼扑过来,小媳妇似的躲到了自己身后。
谢鸣:“……”
谢鸣进门的一瞬,楚欢已将方才的情绪收敛得滴水不露,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什么不爱听的,平静地问:“沈侯提前回京了,现下已进宫,对吧?”
“正是。”
谢鸣不疑有他,专心禀报了细节,果然与瑞王偷听到的内容大致相同。
“沈侯派来的人还说,若今日出宫早,定来拜见殿下,若出宫太晚,就请殿下早些安寝,他明日再来。”
楚欢道:“以圣人与沈叔的交情,阔别重逢,定要留沈叔伴驾左右,不到天黑绝不放人,沈叔今日横竖是来不了的。算起来,沈叔出宋州的日子,大约就是本王遇刺的消息传到那边的时间,他是挂念本王,这才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谢鸣亦觉感动,“沈侯待殿下,一如殿下少年时。”
“对了,仲名。”说到沈延,楚欢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你说,早晨阿音在这里时,问了你什么来着?后来被别的事一打岔,本王竟忘了问你。”
瑞王在一旁摸摸鼻子、望望屋顶,楚欢只当这小子是空气。
谢鸣不知兄弟俩又绊了什么嘴,早就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禀道:“阿音姑娘问属下,殿下是否找到了想找的人。”
“北疆的小女孩?”楚欢果然紧张起来,“你没多说什么吧?”
“属下只说:找到了,那小女孩名叫阿腾琪琪格。”
楚欢不自觉地身子前倾,“阿音她……不懂突厥语?”
谢鸣道:“属下不知。不过,就算阿音姑娘懂突厥语,这个名字的官话意思是‘自由生长的花’,听不出什么玄机来。”
也对。楚欢暗自松了口气,缓缓靠回了床头。
瑞王没眼看,累了,一路翻着白眼走了出去。楚欢才不去理他。
自由生长的花。她不会知道的。
那时候军中正热火朝天地学习突厥语,本是为了学点脏话阵前助兴,却有个聪明的校尉偶然学到了这个明亮的词语,还擅自给那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取了这个突厥名字,大伙儿聊起来,也只哈哈一笑便罢了,只有楚欢一直记得。
“那是过了许久以后,本王才忽然想起,好像军中还有一个小女孩,叫来弟兄一问,才知道她早已被人安全领走了。本王从没想过,当年居然就是闲云野鹤的安神医领走了那个孩子,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音。”
第50章 见客
暮春天气变幻,前一日还春和景明,第二日却从凌晨就飘起了雨。
沈婳音推开窗,雨丝凉凉地扑在未着脂粉的脸上,卷着尘土的气息,是山间的味道。她的长发还散着,软软的发丝被微风吹开,拂了两颊的清净稚气,从前在北疆被吹得干燥的皮肤也早已养了回来。
窗外白墙黛瓦,颇有种江南的温润秀丽,令人瞧着心中也能柔软起来。沈婳音后来想过,自己为何向往并不熟悉的江南呢?大约是因为母亲埋骨北疆,她便恨极了边塞的满眼荒蛮。可纵使恨极,她还是在北疆停留得最久,每日风沙吹在脸上,就想象那是母亲在环绕着自己。
“午后郑家老太太和姑娘们就要来赏咱家园子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有空在这儿叽叽咕咕聊闲天,还不赶紧看看手上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细风把矮墙外的话音顺着照云湖的水面送过来,不知是哪个婆子又在训斥贪玩的小丫头了。到底是到了一处新院子,她们都还没摸清哪里好传音儿不能乱说话,一不小心就叫窗前的沈婳音听了个正着。
就听一个年轻的小丫头道:“哎呦,张妈妈,您这是不忿您的二姑娘被罚禁闭,拿我们撒气?有本事找夫人甩脸子去呀。”
另一个年轻的道:“咱们侯府自己人还争什么?今日咱们全都要没脸了。”
又一个道:“可不是?如今这别业统共三位姑娘,三姑娘太小,音姑娘又是个长期遮着脸的,如今还破了相,全靠二姑娘的花容月貌撑门面,结果今日二姑娘不出屋,叫郑家的姑娘、郎君们瞧谁去?”
先一个急着插嘴分享信息:“你们不知道,昨儿晚上有人看见音姑娘摘面纱了!原来音姑娘生得也挺好看,而且跟二姑娘是同一种类型的好看!”
“呵,她是觉着凭脸就能比肩嫡亲姑娘?也不想想,嫡庶尊卑都是血脉决定的,她若想跟二姑娘争什么,至少也得是侯爷的私生女才有竞争资格好不好——”
沈婳音关上窗子,喧嚣登时远了。
照云湖畔,几个小丫头话说一半,忽然察觉了什么,往同一处看过去,见小荣打另一个方向回来,听见了话音,正往这边瞧呢。
小荣是出了名的不掺合闲事,只瞧了一眼,也就走了。
一个丫头戳着笤帚,望着小荣的背影小声嘀咕:“昨天也有人在莲汀居看见了小荣,据说连门都没进就吓跑了。”
“这个小荣最是个明哲保身的,只知道守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道孝敬夫人,肯定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争执,怕惹一身腥,这才赶紧跑了呗!”
莲汀居里燃着沈婳音新调制的荷叶苦艾香,清新醒神,又有种植物特有的淡淡苦意,味道很是新奇雅致,婢女们都喜欢闻,就算不便入内室,也有事没事就进到前厅转一圈找点事做,趁机吸上几口,登时便觉身心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