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笑道:“姑娘这香,弄得妹妹们像酒鬼馋酒似的。”
沈婳音坐在铜镜前,由红药用帕子擦去吹到脸上的雨水,用玉篦梳妆。她的目光落在铜镜里红药的黑眼圈上,这红药啊,比起没心没肺的月麟,总是小心隐忍,若遇到什么事,宁愿辗转反侧一整夜,也要等主子愿意提起的时候才顺着听,从来不主动问什么。
红药今日的确心神不宁,不住地往铜镜里偷瞧,音姑娘那一张脸,即使侧颊敷了厚厚一层药膏也不妨碍它的美,尖尖的下巴仿佛精雕细琢过。
真是像。
音姑娘与侯爷的下半张脸真是像。
这一次,她的偷瞧在铜镜里撞上了音姑娘沉静的视线,不由手一抖,玉篦滑脱,叮咚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段。
红药连忙跪下,“姑娘恕罪。”
沈婳音叹气:“这只玉篦是琰妃娘娘送的六个箱笼中的吧?”
“……是。”红药深深低下头去。
已有小婢女麻利地将断篦与碎渣收了起来。
沈婳音示意其他婢女都退出去,让她们带上门,继而亲手将红药扶起来。
“动不动就跪,从前二姑娘就是这样罚你们的?”
听音姑娘这样随口一说,红药更不敢起来了,重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奴从前有眼无珠,竟不知从前服侍的是个假主子,眼前的才是镇北侯府的掌上明珠!”
沈婳音执着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这只玉篦纵然贵重,然而最贵重的并不是玉篦本身,而是琰妃娘娘的一番美意。就如同我进侯府,所图并非谁的服侍,而是一个公道。”
红药垂首道:“奴明白,姑娘是将奴视作了可信的心腹之人,这才将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单独说与奴听。”
……
“我,沈婳音,才是镇北侯的嫡长女,先郑夫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沈家亲生的二姑娘。”
……
音姑娘昨晚单独将她叫到床边说出这番话时,脸色如常,就像在叮嘱明日的红豆粥要多加糖,这巨大的震撼几乎压得红药喘不过气,回到寝榻上发呆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化了一点。
回想音姑娘进府以来遭遇的种种,次次被二姑娘针对,次次凭一己之力化险为夷,其聪慧沉稳,当得起沈府嫡女之名。
红药接着道:“当日奴犯下大错,险些被发卖,是音姑娘不计前嫌,好心将奴收留下来,恩同再造。姑娘曾说,红为正色,紫为偏色,姑娘为奴赐名红药,就是在暗示奴要选对主子,奴人微言轻,但愿倾尽绵薄,全力助音姑娘拿回名分。”
“我想要的,并非只有一个名分。”
沈婳音的长发柔柔地披散在肩头,一张素净的面孔洁白莹润,本该是极娇软可爱的模样,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冷入骨髓。
“红药,你比我年长,在洛京侯府里长大,见识也多,我问你,倘若有人为了自己脱身,利用令堂的心善,故意将她往死路上引,你当如何?倘若有仆为了自己活命,利用主母的美貌,将她推给抢掠的军汉,你又当如何?”
红药听得心惊,面色微变,福下身去,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欺人善而亡之,当死;为人仆而不忠,当诛。”
正午一过,渐渐有了放晴的迹象,一场山间春雨将花枝的香气都勾了起来,潮气未散,暖风温软,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甜。
郑家的三辆软轿在沈家别业二门上停下,走下一个已逾古稀的富贵老妇,两个年少姑娘,并一个半大郎君,还有数名随行仆婢……从主到仆,各个衣饰不凡,一时将清净的山间别业都衬得光彩熠然。
沈母携儿媳白氏已亲自在迎候着了,也陪着两层穿戴齐整的仆婢,也都是特意妆饰过的。
主客相见,自是一番热闹恭维。
当年两家结亲时便是不情不愿,只因当事人自己乐意,又有燕云王做媒,才捏着鼻子为儿女过了礼。后来沈郑夫妇携手北上,一去经年,郑氏女身殒边塞,两家的关系彻底坠入冰窖,只因为都是通情达理的上流人家,这才未如乡野村夫一般对骂互掐罢了。
十几年间,两家年节都只是例礼走动,从不亲自登门。可是郑瑛榕的死摆在那儿,说到底毕竟是沈家没护好人家女儿,沈母自知理亏,也曾带着小婳珠到郑家拜访示好,谁知小婳珠并不得外祖母喜爱,沈母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这一年两家别业前后脚修毕,又同建在栖霞山上,沈母便想着或可趁此机会缓和一下关系,纵使又碰一鼻子灰,也算努力过,无愧于良心了。当时提出这个想法,本没拿定主意,谁知一向不爱与人走动的白氏竟极力赞成,沈母也就定下心,舍脸送了邀函。
谁知郑家太夫人竟爽快地答应下来,大约也是年纪大了,为儿孙前程计,不想再因覆水难收之事与镇北侯府隔阂,两家修好百利而无一害,陈年的怨气也该随风散了。
莲汀居里,沈婳音在内室已枯坐了小半个时辰,不敢躺,怕新衣裳皱了;也不能一直站着,怕等会儿要陪郑家姑娘们游园,得保存体力。待终于得信儿郑家人到了,沈婳音一直淡定的心忽而急促地撞了几下。
母亲是嫡出,那郑家太夫人就是她亲娘的亲娘,也就是……她的嫡亲外祖母。有过短短两面之缘的那位满腹诗书的郑家三姑娘,婳珠的闺中密友,实则是她的亲表姐,只是两回照面都被互穿打断,沈婳音都没机会好好说句话。
沈婳音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过得无父无母无兄无嫂,如今终于要见着真正的血亲了,焉能不紧张?
她接过月麟递过来的湿帕子,对着铜镜小心地将敷了一天一夜的药膏一点点擦掉,再补上些许脂粉,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姑娘,”月麟扶住沈婳音的手臂,“奴与红药姐姐陪姑娘同去,万事都有我们在呢。”
红药上前握住沈婳音的另一只手,郑重道:“姑娘,咱们的嫡姑娘,走吧,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奴都跟定姑娘了。”
主院侍奉的仆婢们听闻主母果然没有传唤二姑娘,顿觉大大丧气。
郑家主君位极人臣,郑家家眷自然也是贵客中的贵客。自家二姑娘生得好,一直都是很拿得出手的门面,从来也没被别家的姑娘比下去过,郑家又是她的外家,今日合该露脸一叙。结果可好,主母干脆不许二姑娘出门了。
那音姑娘虽气质上佳,生得也颇出挑,但昨日破了相是许多人都瞧见了的,贴着纱布出席,成什么样子?客人定要在心里笑话。
做主子的不光鲜,做下人的便没得扬眉吐气了。
白夫人坐在下首赔笑道:“太夫人,珠姐儿昨日夜里感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郑家姐儿们,我就叫她在房中休养。音姐儿是珠姐儿的奶姐姐,我瞧她过得不容易,收在膝下养着了。”
郑家太夫人温和地笑道:“知道,知道,沈家的养女婳音,那是在世医仙,昭王跟前的红人,很得琰妃娘娘青眼,洛京城里谁人不知?”
白夫人道:“正是呢,只是今日不巧,音姐儿她——”
她本想解释沈婳音的脸不慎划伤,不知太夫人愿不愿见,才说一半,就听婢女通报音姑娘到了,一眼扫过去,不由呆住,后半句竟卡在了嗓子里,没法再说……
只见沈婳音梳着简素的少女发髻,乌发间只簪了小小一朵绢丝朱花装点,身着千容衣行那套缠金丝交窬裙,黛蓝里缀着胭红,外罩轻薄的天丝纱,色彩不暗亦不艳,非真非幻,衬得肤色宛如羊脂美玉般清透细腻。
自进府那日起,沈婳音以纱掩面已两月又半,忽然真容示人,倒叫侯府的仆婢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她的脸近乎是完美的,薄薄的脂粉恰到好处,眼波平和宁静,细瞧时才能发现其中透着一丝天然清冷的味道,却不使人觉得难以接近,反而显出难得的高洁淡雅之感。
连白夫人都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上一次被这孩子惊艳,还是在侯府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疏离又疏阔。
初见的印象太过深刻,像是烙在脑海里,随时想起来都那么鲜活。
那日沈婳音穿得比这清淡得多,脸上蒙着轻纱,一双妙目本该是甜美的,眼神中却有种违和的锋利,行动说话间带着宫里人那种疏离之感,若非深知沈婳音是个民间医女,白夫人简直疑心是哪位公主、郡主私服出游。
今天却不同,举手投足都柔和,神情也是平素的温婉,却与那日是一样的惊艳。
趁沈婳音向众人一一见礼的功夫,白夫人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左颊——未贴纱布,光滑无瑕,莫说是曾经的毒痘,就连昨日的伤都瞧不出来!
什么绣花针,什么血口子,从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上看去,仿佛昨日的厮闹根本就是一场虚梦,宛如妖法。
这怎么可能?
白夫人惊疑地看向婢女暮琴,暮琴蹙着眉摇头,示意不知。
郑家的郎君、姑娘们纷纷称赞起沈婳音的美丽,到底是言情书网教养的孩子,个个夸人不着“美”字,却能变着花样夸得沈婳音宛若洛神再世。
坐到白夫人身边的小婳棠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小手喜道:“音姐姐的脸好啦!”
座下一片热络回响,上首主位的两个老妇人怄了半辈子的气,此刻竟难得默契起来,都无言地打量着沈婳音,那神情仿佛各怀着心事。
“这位姐儿便是——”
待片刻的热闹静下去,郑家太夫人倾身问向沈母。
“——贵府的养女,沈婳音?”
天光刺破厚重的层云,一束束洒向郁郁葱葱的栖霞山。
放晴本该令人愉悦,一身石青洒金八宝纹单袍的高挑男子却皱眉不展,只身一人匆匆绕过连廊,左右一望,趁四下无人注意,足尖在墙上一点,翻身跃进矮墙。
清扫后院的小丫头被突如其来的男子吓了一跳,还未惊叫出声,就被捂了嘴,待认清来人是谁,这才松了口气,领着男子径直往里屋去了。
“婳珠,哥哥来了!”
沈大郎快步进去,就见他的婳珠妹妹正伏在桌上,单薄的双肩一耸一耸。
“好妹妹,哥哥收到了洺溪的信儿,一逮着机会就溜出来找你。夫人真是狠心,今日大好的聚会,居然真不传你露面。”
女郎闻声仰起头,果然一脸的梨花带雨,本就肤色苍白,这下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愈发惹人怜爱。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定要好好哭诉一番才能舒服,沈大郎心下飞速琢磨起宽慰的话,却不料婳珠张口竟是:“哥哥,家里要遭大祸了!”
婳珠自幼惯会夸大其词地使性子,沈大郎不知她这又是为了哪般,询问地看向大婢女洺溪,却发现洺溪已然领着屋里的众婢女们退了出去,留给兄妹俩单独的谈话空间。
气氛莫名变得郑重起来。
“哥哥,”婳珠捏着软帕拭泪,“妹妹心里藏着一件大事,这么些天来压得寝食难安,今日纵使告诉了哥哥,只怕连哥哥也做不了主,得找机会尽快告诉父亲才是。”
沈大郎在她身旁坐下,神情认真,但眼底却不见多少严肃。料想一个闺阁女郎毕竟没见过世面,家宅里姊妹之间的矛盾就已算顶天的大事了,于是颇有男子气概地道:“那个阿音暗地里又欺负了你是不是?放心,待父亲归家,哥哥替你当面回了父亲!”
“不!哥哥,以如今的局面,哪儿还管得了这点鸡毛蒜皮!”
婳珠被这没成色的哥哥气得哭得更厉害了,以为他有多豪壮呢,原来顶破天也不过是请父亲做主。
“哥哥听闻昭王遇刺一事了吧?”
原来还在担心那日的小曲折吗?果然是个柔弱的小女郎啊。
沈大郎耐心哄道:“那日你在城中跟路人们一起被扣下盘查,只是走走过场罢了,都过去了。清者自清,管他什么刺杀不刺杀的,跟咱家扯不上半点关系,放心啊。”
她放心个鬼!哥哥个纨绔子,格局也太小了!
婳珠急脾气犯上来,大声压过沈大郎的嗓门:“沈婳音,很可能是刺杀昭王的同伙!我亲眼所见!”
沈大郎一惊,连忙去捂婳珠的嘴,“越发无法无天了!这话也是乱说的?”
“是真的,大郎君。”洺溪打发远了小丫头们,回屋关紧了门,“那日二姑娘与奴在酒肆二楼亲眼所见,当时音姑娘虽戴着面具,但那衣着身段……咱们这些家里人都见惯了,一眼就能认出。”
洺溪在侯府里算个木讷的,从不胡来,正因如此才安然在坏脾气的二姑娘身边伺候得最久,这一点沈大郎早就清楚。
所以这种天方夜谭从洺溪嘴里说出来,格外震耳欲聋。
“……你说什么?”
沈大郎只能怀疑自己还没喝就高了。
洺溪道:“奴亲眼看见,音姑娘一路保护昭王逃命,却在生死关头,拉昭王为自己挡下一刀,昭王当场倒在血泊里,这才有了‘昭王遇刺伤重’一说。”
沈大郎愕然。
沈婳音会武,且很可能武艺精湛,他一早就怀疑了,虽则自己的功夫稀松平常,好歹也是将门长子,这点理论上的眼力还是有的。闯荡江湖的少女有功夫傍身不算怪事,故而他从未往心里去过。
“哥哥,你一定在想,如若是真的,阿音怎会像没事人一样被放回来,对不对?”
婳珠用力摇晃着沈大郎的双肩,想把人从震惊中摇醒。
“当然是昭王被她蛊惑,色心大起,这才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可是这样天大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刀口就在昭王身上留着,待有一天昭王不青睐她了,不想替她瞒下罪过了,案子发酵起来,哥哥你说,我们镇北侯府跑得了吗?”
昭王遇刺之时,有个武艺高强的女子护在身边,这是沈大郎的狐朋狗友们第一时间灌给他的八卦,错不了。
若说这女子就是沈婳音,时间倒是对得上,但沈婳音那细瘦的腰身,真有以一挡十的力量?
就算她有,她真敢拉昭王垫背?昭王身边的左膀右臂们就肯答应?
沈大郎感觉自己脑子快要乱成一团浆糊了。
婳珠替他道出了清晰的结论:“哥哥,沈婳音不能留在府里,她是个来路不明的祸害,迟早要把我们侯府拖进地狱!你明白吗!”
沈大郎用力搓着后脖颈,舔了舔后槽牙,眉头拧成一团:“这么大的事……你向夫人禀报过了吗?”
若按婳珠所言,瞒着夫人直接与侯爷说,总觉得不合规矩。
“夫人?”
婳珠冷笑。
“事到如今,哥哥还瞧不明白吗?夫人一直不喜杨姨娘,也不喜欢你我,如今阿音来了,言谈气度处处不比我差,夫人有多喜欢她、多偏袒她全府上下有目共睹。这样离奇的事,又事关她心尖上的阿音,我去与夫人说,夫人岂肯信我?还不如直接同父亲说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