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瓜便深深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惹事。
一个柔弱的女郎落入水中,没着没落,要说不害怕,那怎么可能呢?可要说婳珠真会惊慌到那种程度,沈婳音也是不信的。
她轻轻地问:“婳珠你……不是会水吗?”
这一问如轻羽落地,震得室内一片死寂。
二姑娘不会水,所以才在湖里拼命挣扎,那生死场面几乎全府上下都亲眼见着了。
可是沈婳音说这话的时候,秀眉微蹙,疑惑之意溢于言表,且她又是二姑娘的奶姐妹,有些额外的了解也说不定……
于是莫说在场的几个体面仆婢,就连白夫人也听得愣住。
“珠姐儿,你会水?”
婳珠大约也没睡好,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缺乏血色,听了白夫人的问话,登时连细颈都涨红了,“我怎么可能会水!”
“你不会吗?”沈婳音很是疑惑地盯着她,“那我怎么会呢?”
婳珠柳眉倒竖:“你会不会水,与我有什么干系?保不齐就是你前些年游历江南时学的呢!我在洛京,哪有什么水域可用,总不能是在护城河里练过吧?”
“在北疆,郑夫人带你我戏过水,婳珠忘了吗?小孩子学什么都飞快,当时我们还在池中比赛,看谁能先从一头游到另一头,你那时候比我长得高,赢过了我,夫人还奖励了你,你都不记得了?”
沈婳音说得毫无卡顿,言之有物,旁人一听便知确有其事。
婳珠面色微变,倒还镇定,嗫嚅半晌,道:“我忘了啊。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就算真的学过,搁置了这么多年,早就不会了啊。”
“是吗?”沈婳音还是满脸疑惑,那毫不掩饰的疑惑根本就是另有隐情的样子,令婳珠的手指紧张得绞拧着袖口,令在场仆婢也都不禁暗暗用眼神交流起来。
白夫人出面支持:“音姐儿,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阿音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想不通。从婳珠落水,到婢女们找了这位张小兄弟过来,中间隔了多久呢?”
别业建在山间,地皮便宜,面积比洛京城里盖起来的侯府大得多了。照云湖位于整个布局的后方,从别业后墙处开了道引入山上流下来的活水,再修道引出去。白玉桥的位置距前院,四舍五入接近结庐别业整条中轴线的长度了。
以寻常婢女提裙奔走的速度算,从白玉桥出发到前院,找出一个会水的护院来,再等这个护院得知了消息,并且赶到湖边,落水者早该沉底了才对,还有没有气儿都不好说。
昨日家里家外的长辈都是从前院赶过去的,赶到时局面已经很乱了,没人去想在她们赶到之前都发生过什么、都合不合理。
“在张阿瓜赶到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你是怎么浮在水面呼吸的?”沈婳音问,“体虚之人大多气短,你长期缺乏锻炼,憋气能力较之常人更弱。那么长的时间里,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都未必能熬过去,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自然是扑腾在水面上一直换气了。
沈大郎又不傻,经了这番提醒,恍然品出滋味来,愕然地看向婳珠。婳珠掀了掀唇,几次想要开口辩解,最终竟想不出任何能解释的理由,除非她说自己生了鱼腮。
一个思路清晰,一个哑口无言,局面是再了然不过了。
在场的有白夫人身边的老少仆从,也有跟着婳珠的洛溪,还有沈婳音身边的红药,再加上一个张阿瓜,全都震撼地直吸冷气。
镇北侯府的二姑娘,居然自导自演了一场落水大戏?
她这一场大戏演得可值,逼走了郑家贵客,连累音姑娘和大郎君轮番下水救人,闹得全府人仰马翻!
此刻,没有人能忍住对婳珠的怒目而视,恼恨里还有深深的不理解。
张阿瓜年纪还轻,不懂得哪些话当讲、哪些又不当讲,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心里极不痛快,搓着后脖颈问:“那、那、那奴游过去的时候,为、为、为什么……”
他游过去的时候,为什么二姑娘挣扎得更剧烈了?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配合?为什么几乎按得他埋头憋死在水里?
她差点害他丢了命啊!
一大堆问题同时涌进脑子,彼此打架,混乱成一团,让朴实的护院舌头打结,不知该从何问起。
婳珠竭力克制着表情,可是被当众扒光般的慌张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沈婳音的话锋却转开,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打算从源头上将婳珠的谋划连根拔起。
“婳珠,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是青娉!是青娉!”
婳珠突然大声喊道。被沈婳音的质问围堵了这许久,她终于到找了这个突围的口子!
“是你们莲汀居的青娉!她在桥上喊我赏鱼,结果从背后推了我!洺溪亲眼所见!”
说着,抬手直指侍立在胡椅后的洺溪。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到了洺溪身上。
洺溪受不住那些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去,弱弱地附和:“是……是奴亲眼所见。”
好啊,镇北侯府的养女派人将嫡姑娘推入水中,真是精彩。白夫人和沈大郎都沉默且严肃地听着,心思各异。
白夫人心知这十有八九是婳珠的诬陷,但未知全貌,身为主母无法贸然置评。
沈大郎虽不愿怀疑婳珠妹妹的用心,但昨日沈婳音下水救人的全过程他都看见了,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推人”之说。
沈婳音上前一步,平和地问洺溪:“你家二姑娘被人故意推下了桥,你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说捉拿恶奴,也不到夫人跟前告发,就忍气吞声地放过去了?”
婳珠站起身挡住沈婳音的视线,将洺溪护在身后,“青娉已被我扣在了问心院,正打算今日带到夫人跟前审一审呢!”
说着,立即差人回问心院带青娉。
对于青娉这样只有资格在外间洒扫的小婢女,沈婳音也仅知其名罢了,根本不可能去关注她的行踪。如果青娉当真被扣在问心院一夜未归,她同屋的婢女又没有上报,那么……只能说明莲汀居的“内奸”不止一个,是团伙作案帮着婳珠构陷。
从前拿住了红药,是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她自己一个养女,就算知道自己身边多的是婳珠手下的旧人,总不能做主从外面买新人来服侍,只能靠红药管束小丫头们罢了。最近一段时间都太平无事,不料婳珠竟默不作声地布下了这样一盘棋?
沈婳音努力管住自己想要看向红药的冲动,只盯着脚下的地面。
她知道此刻不能去看红药,一旦看过去,此前积累的所有信任都会轰然崩塌。
事到如今,身边的小婢女出了问题,沈婳音忽然也无法确定了,是她太高估了红药的能力,还是太轻信了红药的忠心?
音姑娘紧绷起来的模样看在眼里,厅上几个仆婢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看啊,音姑娘那样子,分明是在不安呢。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安,不是吗?
白夫人头痛地叹了口气,也懒得再维持侯夫人的仪态,向后靠住椅背,一副将门虎女奉陪到底的姿态,倒要看看这两个姐儿还能斗出什么花来。
“都坐下,等青娉。”
第55章 翻盘
昨日的结庐别业可谓轰轰烈烈。
郑家贵客到访,全府仆婢都被领班和领班的领班层层训诫,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干活,又听闻音姑娘一露面便惊艳前厅,人人心痒欲观,结果还没来得及八卦,就被二姑娘那一声“扑通”给搅了个人仰马翻。
沈母的小宴被搅黄了,白夫人那铁青的脸色一直持续到天黑。各人都明白,主母从来不是能忍的脾气,翌日必得好一番热闹。
果不其然,今儿一大清早,主院正房就将三姑娘棠姐儿送出去采山花了,接着派人提了二姑娘去,又着人请了音姑娘,这是要避开小孩子,好好地算笔账呢。
“难怪音姐儿能得夫人青眼,就冲昨日下水救人那飒爽劲儿,日后嫁出去也是个能当大事的主母,夫人养这么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姑娘在膝下,日后且得福报呢。性子好,又能干,遇事也能冷静处置,相貌还是拔尖的……简直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几个婢女婆子避在院角叽叽咕咕。
这些仆婢都怎么没读过书,夸赞一个女郎的天花板也就是“天仙”二字了。
昨儿个夫人一直不露好脸,吓得当值仆婢干活不敢丝毫懈怠,生怕被迁怒,于是别业各处都打扫得分外干净,结果就是今早当值的基本无事可做,正好偷闲议论几句。
从前婳珠备受偏宠,就算骄纵出格一些,也没有长辈追究,大伙儿也就觉得她的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后来进来一个干干净净的沈婳音,行事说话温和妥帖,倒衬得嫡姑娘格外无状起来。白夫人手上有了筹码,也不再惯着婳珠,当罚则罚,无形中又将婳珠的任性之处描画了一笔,更扎眼了。
“自音姑娘进府,二姑娘算是原形毕露了。说不准,音姑娘真是上天派下来降二姑娘的吧!你们见了她的相貌没?与二姑娘颇有几分相似呢,尤其下巴的轮廓,活脱脱亲姐妹一样。”
“哎?你们说……”一个年纪小些的婢女异想天开,压着嗓子道,“音姐儿该不会是侯爷的……私生女吧?”
她本也是瞎说八道凑凑热闹,没料到众人听了,都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那小婢女登时慌了,“我、我、我只是随口说说……”
正语无伦次,余光瞟到一个身影,下意识看过去,原来是如意斋的小荣。
小荣向来只陪在老太太身边,很少同她们打交道,此时正站在原地朝这边看,显然是路过时听到了。
这些人虽不喜小荣那独善其身的性子,但她毕竟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大婢女,地位还是在的,于是纷纷尴尬地同她打招呼。
本以为小荣会接着忙自己的差事去,没想到她竟笑着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都忙着说话,没瞧见吧?方才夫人身边的阿锦从主院后门出来,满面愁容的。”
“她去干什么了?”
几乎有五六个声音同时问了出来。
众人都清楚此刻有谁在前院,必然是在处置昨日那一摊子事——又是嫡女与养女神仙打架呗!
小荣道:“我也好奇,当时就上前问了。阿锦说,是去同心院叫青娉呢。我问青娉是哪个,原来是音姑娘院里的一个三等丫头,据说昨日就是她推了二姑娘下水。”
众人惊了,一片哗然。
四周好好干活的下人听见动静,纷纷好奇地凑过来打听,迅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先来的告诉后到的,片刻间全都得了这个消息。
这结庐别业占着什么好风水,先有嫡女划伤养女的脸,后有养女的丫头推嫡女下水,这连环戏未免过于精彩了。
一个婆子怒道:“不能!你们瞧音姑娘像是那种人吗?”
另一个也道:“就是!那丫头原就是岫玉馆拨出去的,说不定是记恨二姑娘已久,终于得着个机会报复呢?同音姑娘有什么干系?”
“这青娉做得也太过分了!”
竟无人相信沈婳音会指使青娉推婳珠。
一时间众人义愤填膺,都没工夫再留意消息的提供者。小荣默默退出了人群,回了如意斋。
然而,大厅上的沈婳音本人却无法乐观起来。
她是养女,坐在末席,与白夫人、婳珠、沈大郎一起等证人青娉。
厅上静悄悄的,无人言语,只有白夫人品仙人眉的茶具磕碰之声。
沈婳音听红药说起过,白夫人刚进府时,于茶道、插花一类的修身技艺一窍不通,老太太很是看不上,根本不肯喝她烹的茶,于是白夫人私下苦练茶艺,终有长进,如今也算炉火纯青了。
老太太就是这般,膝下只剩沈延一个独子,便用心得什么似的,娶了一个两个媳妇都不甚满意,好在她平日懒得管事,再多不满意也只是放在心里,不会刻意为难儿媳,婆媳倒也十分和睦。
可就是沈母这份打心眼里的“瞧不上”,让白夫人更加吃味。自己生下了嫡女婳棠,偏还得作出格外疼惜婳珠的良母样子;对杨姨娘那狐媚妾室厌恶得要命,却还要顾及着侯爷的心思屡屡退让;就算不喜吊儿郎当的沈敬慈,在自己生出嫡子之前他还是侯府未来的栋梁,仍得恩威并施地拉拢着……
她是正妻,她得贤德。
她是主母,她得公允。
沈婳音瞧得分明,每每遇事束缚着白琬的,就是身为主母的“公允”二字。
白夫人再愿意偏心于她这个真千金,也得令全府都心服口服才行。
就算此刻厅上之人不多,厅外还有无数眼睛耳朵呢,照样能将此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传开,最终传到老太太、杨姨娘、孟姨娘乃至侯爷耳朵里。
假如婳珠真的指使青娉做假证诬陷,沈婳音自问,尚无脱身之计。而以“公允”二字立身的主母夫人,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偏袒于她。
“夫人,青娉到了。”
阿锦恭敬回禀,退到了一旁。
甫听说青娉被扣在同心院一夜的时候,沈婳音还以为她会被狼狈地带上来。
可是眼前,这个小丫头连头发都没有一丝乱,行礼间窄袖露出的腕子处也没有被绳子捆过的痕迹,小脸上神情镇静,甚至流露出一种……莫名的胸有成竹。
再看向婳珠,虽只能看到侧脸,还是能瞧出她脸上得意的神色,也是一样的胸有成竹。
沈婳音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果然串通好了。
白夫人问:“青娉,昨日,珠姐儿是被你推下桥去的?”
青娉跪在地上,下意识去瞥侍立在沈婳音身后的红药。
白夫人用力一拍榻几,震得诸人一个激灵,“瞧谁呢?问你话呢!敢有半字虚言,拖出去打死!”
青娉拜倒,额头触上手背,“回夫人,的确是贱奴推了二姑娘下水的,可是,贱奴也是受人指使,请夫人做主!”
沈婳音的手指攥紧了膝头的裙裾,几乎将薄软的提花纱料抓破。
反了,真是反了,一个谋害侯府嫡姑娘的凶手还敢嚷嚷什么做主?
白夫人冷笑,“好啊,你倒说说,受了谁的指使?坦白从宽,倘若被我查出来所言不实,剥了你的皮。”
青娉颤抖了一下,直起身,“是……是……”
婳珠轻快地催道:“快说呀,是谁就是谁,这还有什么可琢磨的?”
青娉仿佛被这催促鼓励了,大声道:“回夫人,是二姑娘指使!”
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