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音:“……”
沈大郎:“……”
婳珠:“……”
诸婢女都偷偷咬紧下唇,知道此情此景决不该笑出来,连忙把头埋得低低的,祈祷不要被夫人逮到。
侍立在沈婳音背后的红药毫无意外之色,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
白夫人气笑了,“你说什么?”
青娉再次拜倒,言辞郑重:“夫人,便是二姑娘指使奴将其推下桥去的!”
婳珠当场就火了,提裙站起来一脚将青娉踹翻在地,“你再乱说一句我听听!”
“沈婳珠!”
白夫人怒极,再次一拍榻几,比上一回用力更大,震得案上的小茶碗泼洒了一半。
“拳脚相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
白夫人好歹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外命妇,轻易不会喊破嗓子,这一声吼直接把婳珠吓愣了,竟不敢任性,应声跪了下来。
“青娉,继续。”白夫人冷冷地道。
“昨日,同心院的洺溪姐姐来莲汀居寻奴……”
白夫人扭脸问暮琴:“不是叫她在同心院自省吗?竟放了人出来?”
这里的“她”指的自然不是洺溪,而是划伤沈婳音的二姑娘婳珠。
暮琴低头不语。
想也知道,同心院又不是大牢,主母只吩咐了让二姑娘闭门思过,却没说不许下人出入,毕竟别业不并是每间院子都启用了灶台,目前的主要餐食都由大厨房统一供应,总得有人出去领那些吃的用的。
青娉接着道:“洺溪姐姐说,二姑娘有任务交代下来了……”
白夫人又扭脸问暮琴:“现在各院的人手是怎么管的,青娉不是莲汀居的丫头吗?”
怎么还听同心院的安排呢?
暮琴低头不语。
这个珠姐儿,手也忒长,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这些后宅手段,在旁的院里安插棋子,日后嫁到婆家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青娉继续道:“二姑娘吩咐,让奴在音姑娘前去见客后,找借口出去一趟,到白玉桥旁等着,到时候,二姑娘会来……”
白夫人再次扭脸问暮琴:“思过的时候还能跑出来,谁守的门?”
暮琴冷汗都快下来了。
当时夫人和老太太都在主院待客,守门的婆子哪会真像看管犯人一样对待珠姐儿,收点好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青娉道:“二姑娘命奴,在白玉桥上将她推入湖中。”
“然后呢?”
“然后,奴就照做了。”
青娉一脸朴实。
“在照做之前,奴去问过了红药姐姐,请红药姐姐拿主意。红药姐姐说,二姑娘是主子,既有吩咐,我们做奴婢的照做就是了,到时候夫人若问起来,也不能欺瞒了夫人,要实话实说。”
在场仆婢除了洺溪,实在都忍笑忍得辛苦,明知白夫人正在气头上,但就是被青娉这番貌似天真的大实话戳中了笑穴。
这明摆着就是红药与青娉联手,将计就计,要反将二姑娘一军。偏青娉生得老实巴交,一番设计好的实话说出来,倒真有几分憨相。
……
“红药姐姐,二姑娘莫不是疯了,推嫡女下水这种傻事哪个婢女会做呢?我现在有音姑娘和红药姐姐庇护,难道她还能要挟于我?”
青娉前脚送走了洺溪,后脚就跑去了红药房中。
红药却笑道:“二姑娘自己要做傻事,咱们帮一把又如何?上回咱们千霜苑被搜院,是谁逼的?这份‘恩’,也该报了。”
青娉吓了一跳,“可是,我不敢呀,万一闹出人命,我得被送官偿命的!”
“放心,姐姐服侍二姑娘多年,最了解她的性子,她既命你推她下水,便是有那自保的本事。”红药让青娉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你且这样……”
……
“啪”的一声脆响,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溅,瓷片四崩。婳珠和青娉离得最近,连忙抬袖护脸。
“珠姐儿,你本事真大呀!”
白夫人站起身,大步走到婳珠身边,雷霆震怒。
“自导自演,构陷姐妹,如此歹毒心肠是谁教出来的,杨氏吗?我可不曾教你这些旁门左道!”
沈大郎想要起身劝阻,屁股犹豫着抬了抬,终是坐着没有上前。
婳珠干的这事,确实过分了,他根本想不通何至于此。
况且他也没见过白夫人如此勃然大怒,知道自己一直不受待见,怕凑上去反而煽风点火。
婳珠膝行着后退两步,歪倒坐到地上,吓得眼泪直打转,楚楚可怜。
“你敢哭!”
白夫人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将门虎女的粗暴气势再不遮掩。
“看着娇娇弱弱,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结果生了一肚子脏心烂肺,竟然行此阴险下作之事,我们堂堂镇北侯府没有你这种女儿!”
沈婳音一直紧绷着坐在下首,原本是松了口气的,此时也被白夫人的火气所摄,不敢轻动。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沈婳音回头,正是红药。
红药冲她微微一笑。
沈婳音抬手,覆住肩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虽生于婢女之身,却也是做精细活的上等婢女,也同寻常富贵女郎的手一般细腻柔软。
这只柔软的手,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如此有力地挽狂澜于既倒。
一直低调地缩在一旁的张阿瓜虎头虎脑,竟成了在场唯一敢顶风出言之人。
他憨憨地问:“夫人,这意思是,二姑娘果然会水吗?”
他满脑子都想着昨日险些淹死之事,自从听了音姑娘的那番质问,就一直想弄清二姑娘是否真的会水。她既然会水,却又挣扎得几乎将他按死在水里,那不就是……故意杀人吗?
唏嘘之声四起,所有人也都想起来了。音姑娘指出二姑娘会水,青娉又供认二姑娘指使,这两点相互佐证,铁板钉钉,再没有翻案的余地了。然则,二姑娘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婳珠跪坐在地,只是嘤嘤流泪,纤弱得不堪摧折,拒绝回应一切质问。
“婳珠,你不希望我出现在郑家人面前,所以去划我的脸,本想引得我还手,这样被斥责禁足的就会是我。可是我没能还手,当真被你划伤,于是禁足的就成了你。”
沈婳音起身,将婳珠的心思一瓣一瓣掰开戳穿。
“你没能如愿,于是又算着时辰,往照云湖惊天一跳,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也破坏了我和郑家人的见面……”
“我才没有!”
婳珠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张牙舞爪地朝沈婳音扑过去,口中发出失控的尖叫。
不等仆婢们反应,白夫人和沈大郎同时上前,一人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拉回了原地,喝止了她的发疯。
婳珠脚下不稳,跌在地上,口中仍嘶声叫喊着:“我为什么要破坏你和郑家人见面!你不要信口胡沁!”
“好,就当你没有。”
沈婳音并不同她计较,依然语气平和,看向婳珠的目光却冰冷淡漠,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你自以为与青娉里应外合,可以借落水一事构陷于我,却在张阿瓜跳下去救你的时候,临时生出了旁的心思。”
婳珠呆住,仿佛浑身都凉透了。局面当前,沈婳音将她看得如此透彻,令她根本辩无可辩。
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嫡姑娘了。
她警告的眼神不再管事,她柔弱的眼泪不再管事,就连她的哭喊也不再管事。该被揭发的终将被揭发,该被惩罚的终将被惩罚……
她的脸苍白灰败,只有无尽的泪水在两颊奔流,冲花了乳白色的细粉。
“到底是什么旁的心思?”白夫人问。
这一问也问到了张阿瓜的心坎上。
他的一条性命,竟就在一个女郎的一念之间吗?
沈婳音道:“我不知道婳珠你的惊惶有几分是真的,当你发现一个青壮男儿在水中竟奈何不了你的时候,你才意识到,这是你的一次机会。”
她的嗓音温润如常,却令旁人都听出了几分森寒之意。
“你知道,我也会水,你在想,会不会我也肯下水救你。毕竟,你清楚侯府上下几乎没有其他会水之人。”
话到此处,白夫人、沈大郎还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婢女都已经听明白了,无不变了脸色。
“不,不会的……”沈大郎缓缓摇头,“婳珠从没有坏心思,她只是骄纵任性些,她不是个坏孩子。”
沈婳音不被任何声音干扰,一双清透的眸子只定定地望着跌坐在地的婳珠。
“你当时一定在想,你得拖着,拖到我们都赶来为止,拖到我肯下水救你为止。”
婳珠的姿势在缓缓的变化,她由跌坐,缓缓地变成了跪坐,继而双手撑地,几乎是朝沈婳音跪下了。她的一双妙目通红微肿,满眼盈着祈求。
太迟了,大丫,已经太迟了。
沈婳音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不忍心说出来。
她叹道:“你的杀心,是建立在我的善心之上啊。”
杀心……
即便已有隐隐猜到的,在明确地听到这两个字从音姑娘口中说出来后,仍是满堂哗然。
二姑娘沈婳珠,在那一刻,想借着小小的一片照云湖,像按“死”护院张阿瓜那样,按死养女沈婳音。
这个事实听上去仿佛天方夜谭,可是一路审问下来,所有的细节相互佐证,就连二姑娘自己都哑口无言,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婳珠在众人惊怒目光的灼烧下,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沈大郎什么都没说,阴沉着一张俊脸,沉默着将她从冷硬的地板上打横抱起来,一步步走出了正厅。
“洺溪。”白夫人语气不善地唤道。
不仅是语气不善,她那一张脸,几乎已经扭曲。
原本跟上沈大郎的洺溪岂敢不从,回身跪倒在白夫人面前。白夫人盛怒之下拿不准处置婳珠的分寸,便先用这个婢女开刀。
“当初留你在珠姐儿身边,是看着你老实,不会跟着她胡闹。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让你成了她手底下好用的工具了。”
洺溪在府里多年,深知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主子们自然都是无恙的,所有的过错都是仆婢承担。如今二姑娘起意杀人,她这个做头等婢女的,不管是否掺和过一脚,怕是都得代主受过了。
洺溪抖若筛糠,以头抢地,瞬间便哭了出来。
“夫人!饶命!饶命!”
白夫人却不瞧她,问沈婳音:“音姐儿,这件事你是苦主,你说该如何处置?”
沈婳音对于洺溪,其实无感,知道她是个只会听话的性子,跟着什么样的主子便做什么样的事。
婳珠做下的每一桩每一件,洺溪必定都经手了,只是这笔账沈婳音从没想过要算在一个棋子的头上。
执棋者愿为,棋子能如何?
况且,倘若在一个婢子身上重重地罚过了,是不是众人的怒火就能借此消解一二,对原犯二姑娘的恨意就宽容下去了?所谓代主受过,便是这个作用。
沈婳音身形纤纤,却气度凛然,道:“洺溪助纣为虐,扰了侯府宴会,闹得上下鸡犬不宁,此其罪一;不论何等身份之人,都该有自己的决断,洺溪却任人摆布,一味愚忠,此其罪二。念着她是受人指使,有不得已之处,或可将功补过,坦白从宽,交代出其他不为人所知的错事,戴罪立功。”
按白夫人自己的意思,分明是想先杖毙这恶仆出口气再说。
要不是音姐儿水性不错,若真叫婳珠淹死在湖里,白夫人这一路盘算就全打了水漂。
饶是没闹出人命,沈母和郑家太夫人的兴致被搅和了,白夫人作为当家主母也面上无光,本就要好好降罪下去的。
白夫人本就被婳珠的恶毒心肠气得七窍生烟,此时绝不想再听到什么令人恼恨的坦白。
气大伤身,还会老得快。
正想吩咐先把洺溪押下去候审,就听门口婢女通传,说如意斋的小荣来了。
小荣突然过来,必定是带着老太太的意思。
侯爵大宅檐下,儿媳的屋里放着婆婆的耳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太太平日不想听那些鸡毛蒜皮还则罢了,一旦想知道点什么,怎么都有法子知道。
小荣微笑行礼,道:“这边果然好生热闹,老太太叫夫人千万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别被孩子气坏了。老太太说,如意斋比城中府邸的拢翠斋大多了,原本的人手竟不足起来,想问夫人讨一个末等的洒扫婢女呢。”
掐在这节骨眼上说缺婢女,明摆着是把洺溪要过去呢,除了张阿瓜这个外院糙汉,众人全都听得出来。
沈婳音暗自诧异,怎么从不管事的老太太竟插手了?是因为险些出了人命,才不得不出手吗?
可是把洺溪要过去又是何用意,想保她,保婳珠?
也有道理,毕竟在老太太看来,婳珠是嫡亲的孙女呢……
洺溪免除一死,简直感激涕零,哪还顾得上从头等降为末等这种小事,千恩万谢地匆匆跟着小荣去了。
罪魁祸首婳珠昏倒,就连小卒子洺溪也走了,白夫人一肚子火没处撒,已经气得没了精神。
她坐回座上,淡淡地吩咐:“珠姐儿行事出格,辱没家风,恶劣已极,非经我亲自点头,从此不得踏出同心院半步;每日誊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遍,三餐吃素,清心养性;院中仆从减半,下人的用度统一划归我账上支领,从今往后不再单独给珠姐儿月银,直至出嫁。”
厅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这责罚,简直就差把婳珠清出族谱了,想来以白夫人的脾气,若不是还得向侯爷交代,只怕真就把这先郑夫人所出的嫡女给扫地出门了。
“对了,在同心院收拾出个佛桌来。”白夫人疲惫地揉着额角,补充着,“待珠姐儿伤寒痊愈,由岑妈妈亲自看着,每日跪拜一个时辰,诵经自省。”
又想起张阿瓜还戳在这儿,道:“你昨日受惊了,回家好生休息几天。”
示意暮琴又给了一份赏赐以示安慰。
“侯爷不日就要回京,过两天我得亲自回城中迎接侯爷上山避暑,到时候叫杨姨娘先行上山,和孟姨娘一同服侍老太太。岑妈妈就留在别业,替我专门盯着同心院,不许再生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