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吩咐着,暮琴一一记下,心道夫人果然没忘了把杨氏和侯爷隔开,万一侯爷回了府里与杨氏碰面,小别胜新婚,郎情又妾意,倒便宜了杨氏那狐媚子。
沈婳音默默听着,这才意识到原来白夫人竟不知沈延已经回京,究其原因,只能是侯爷有意隐瞒,倒是令人想不通了。
“音姐儿实在是受委屈了,珠姐儿省出来的那份月银,给音姐儿院里添上。另外,音姐儿遇事冷静,头脑清晰,正可替我分担一二。暮琴,把海棠水榭的钥匙交给音姐儿保管。”
那海棠水榭,与莲汀居隔水相望,严格来说并非真正的水榭歌台,而是前后两间封闭的房屋,是别业划出来的库房。
既然白夫人计划过两日回京等着沈延,那别业这边也该有人管事才行。
孟姨娘的心思全在小儿子身上,不堪大用,沈母又算是与白夫人婆媳并立的山头,只有沈婳音算是白夫人可以暂托权柄的自己人。
更重要的是,海棠水榭的第二间里,放着的都是老宅旧物,其中颇多先郑夫人留下的印记。白夫人琢磨着,时机也算成熟了,音姐儿又是个有主意的,由她自己打量着办吧。
至于青娉,也算功过相抵,白夫人懒得再行发落。
从清晨折腾到现在,已到正午。沈婳音离开主院的时候,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金阳灿灿,春光朗照,沈婳音和红药才转过回廊,就见沈大郎一个人坐在廊下,像是在等人。
不是“像”,他就是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专门等沈婳音。
沈婳音迎上前,微笑道:“方才一直没得空与大郎君说话,也没来得及谢大郎君昨日下水救我。”
实则心里纳闷,他明明是不敢跳的,连想救他那好妹妹婳珠时都犹豫再三,怎么竟肯立即跳下去救她呢?
她的纳闷全被沈大郎看在了眼里,他情绪不太好,但还是勉强扯出了一丝笑意,“我见你一个柔弱女郎都那般毅然地跳下桥救人,我这个当哥哥的,已经在该救婳珠时迟疑过了,若再眼睁睁地看你沉下去,还算个男人吗?”
当哥哥的……
在沈婳音心里,其实从没有把这个纨绔看作哥哥,即便他实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沈大郎又道:“进了侯府,你就算是我的妹妹,救你是应该的。还要谢谢你肯下去救她。”
沈大郎实在羞于在沈婳音面前提起那个名字,只用了“她”来代替。
对于救婳珠这件事,沈婳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只略略颔首致意,便想离开。饿了。
“我替她向你赔不是。”沈大郎提声道。
沈婳音脚步一顿,就见沈大郎一揖到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空口道谢当然不够,只这一时他身边也没带什么物件,便想去解腰间挂着的一个金镶玉坠子,解到一半顿住,自嘲地笑了笑,“我竟忘了,阿音妹妹很有钱,比我有钱得多,又有宫中赏赐在手,我手里的俗物妹妹自然是看不上的。”
沈婳音没有违心地否认。
沈大郎苦笑:“我这个人没出息,老大不小了也只凭家势挂个闲职,对阿音妹妹全无半点可用之处,我有的你都有,竟连怎么谢你都拿不出来。”
沈婳音道:“大郎君没有必要谢我,这件事休再提了。”
沈大郎很识趣地让开了路,请沈婳音通行,不死心地道:“阿音妹妹哪日但有需要,只管来找我便是,我这人虽没多大本事,但郎君在外做事总比你们女郎家方便些,你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嫌弃的话就拿我当亲哥哥吧,从前种种,都是哥哥的不是。”
“好。”
回莲汀居吃过了午饭,月麟已从红药处详细得知今日发生的一切,听得津津有味、拊掌称快。想必这时候全别业都已听说了内情,二姑娘从前是那样眼高于顶,真不知醒来以后还有何脸面见人,好在,她也的确没机会再见人了。
可是沈婳音却并没有太多快意恩仇的舒爽。
年幼之时,她也是真心拿大丫当过姐姐的。
十二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大丫姐姐不仅不肯迷途知返,竟还对她动了杀心。
当年四岁的大丫姐姐也是这样动过杀心的吗?
一个人要有多狠毒的心,才会想取另一个人的性命,只为护住自己一身虚假荣华?
沈婳音在郑家太夫人面前讲出的那个关于奸杀的故事,还没有机会讲完,就被大丫的一跳斩断了,府里没人还顾得上那个故事。
但沈婳音相信,郑家太夫人一定不会忘记那个故事的。
她有预感,太夫人或许很快就会主动来找她,听她把故事讲完。
自翌日起,婳珠被关在同心院执行白夫人的种种命令,整个结庐别业都清净了不少。
果然门房来人到莲汀居传话,说有人要见音姑娘,却不是郑家人。
门房道,那人此刻就在山腰的风间亭等音姑娘,并拿出了一个小纸包递给沈婳音看。
沈婳音打开,纸包里躺着一朵晒干的钝裂银莲花。
第56章 风间亭
沈婳音刚刚取得了重大胜利,正计划如何再与郑家太夫人搭上话,就被一朵钝裂银莲花喊了出来。
那祖宗真是片刻不让人消停。
还好,风间亭在山腰,结庐别业也在山腰,相距不远。零星几间小别业也都住进了人,石头铺就的小道上偶有别家女郎乘轿擦肩,还有三三两两的少年在树影花香里笑闹。
是夏天了啊。
约莫快到风间亭的时候,沈婳音叫前后轿夫提前停了下来。
领头的轿夫提醒:“姑娘,尚未到。”
沈婳音已戴好了轻薄半透的幕离,轻盈下轿。
“天气好,我走几步过去,你们就在附近等我便是,记得靠边,别挡住了路。”
钝裂银莲花所暗示的身份,只可能是昭王那祖宗,不能让沈家的轿夫看到她特地出门是为了与哪个男子相见,哪怕这男子是昭王也不行。
就算京城上层圈子都知道镇北侯养女与昭王爷交情匪浅,那也是建立在医患关系的基础上,山间私会算怎么回事?
月麟和红药一边一个随行在沈婳音身侧,主仆都穿着细软花罗衫,风吹过来的时候,主人的幕离卷起波浪,婢女的衣袂飘飘渺渺,很是一道丽色。
风间亭背静,距主路远,少有人来,没有呼奴使婢的贵人,只有五六个仆妇团坐着聊天,几个小孩子在亭下喧闹追逐。
却不见楚欢的人影。
他既差了人去结庐别业送钝裂银莲花,该是早就等在这里了才对。
沈婳音有些茫然地走近亭子,目光从左扫到右。
这祖宗,明明该在京城忙碌刺杀案,竟跑到山上见她,必定是出了要紧事。
到底出了何事?
难道是关乎侯爷的变故?
又或者,是她一开始就相岔了,并不是昭王亲自到来,只是下人拿着信物求见,莫非玉人花余毒发生了意外?
越想越紧张,幕离突然被人从后扯了一下,险些掉了,沈婳音忙抬手扶住,撩起幕离的薄纱转过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放肆,就见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孔,笑得清雅。
正是昭王楚欢。
冷不防地,沈婳音怔忪了一瞬。
她是医者,当面看到的楚欢大多非坐即卧,或是面有病容。可现在,楚欢在她面前长身玉立,逆光里的墨眸向下瞥着小小的她,从前的柔弱错觉就倏忽散尽,只剩下年轻雄健的男子气息。
沈婳音慢半拍地后撤一步,想要行礼,被楚欢托住了手臂。
楚欢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向亭子的方向一点,示意不要叫人听见了他的身份,牵着沈婳音的腕子往反方向走,月麟和红药连忙跟上。
沈婳音没工夫在意腕上传来的他的体温,压低了声音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现在才是下午,殿下从城里赶过来再快也要大半日,竟是天不亮就出发了?”
楚欢却状态放松,只是用关心的目光在沈婳音身上多打量了几眼,并不像藏了坏消息的样子。
“我先问你,从前只有月麟跟你出门,今日怎么多了一个?”
这事重要吗?
前因后果太长,沈婳音只简略道:“夫人命我协理库房,出门的对牌也给我一对保管,日后再出门就不必当面请示夫人,只派人禀报一声即可,多带个人出来也方便多了。”
从前沈婳音行事低调,出门只带月麟一个婢女,再配一个车夫。现在不同了,从寄人篱下的养女变成了协助夫人理家的养女,自己手里就有出门对牌,多带个婢女也不会显得招摇。
于是红药也终于能欢欢喜喜出门玩。这就是跟着一个有前途的主子的好处。
镇北侯府人丁单薄,楚欢在脑子里飞快过一遍,笑道:“沈家大姑娘已嫁,二姑娘自作孽被厌弃,三姑娘年幼,侯夫人若想找个臂膀,自然只有我们阿音可用。”
沈婳音的脚步就粘在了原地。
这话说得,什么叫“我们阿音”?这个人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
楚欢将沈婳音的幕离摘下来丢给红药,令她紧绷的白皙小脸暴露在阳光下。
“阿音若觉得吃亏,也可以唤本王‘我们殿下’。”
沈婳音:“……”
她才不要。
楚欢颇有些失望地继续往小路上走,几个昭王府仆从牵着马匹等在路边。
沈婳音从袖中摸出那朵钝裂银莲花,“殿下突然前来,也不提前下拜帖,只用这朵信物唤我出来,想必有重要信息相告。”
其实上次,楚欢和瑞王双双造访镇北侯府,也未曾下拜帖,但那次府中没有当家的,礼数上的省略颇有朋友间随意的成分。
楚欢将干花收进怀里,从家仆手中接过缰绳,仿若无事地道:“天气好,想出城跑马,索性就顺着山道上栖霞山来。夏日里山间胜景,自然是与故人分享更有意趣。”
沈婳音信他个鬼,从昭王府赶到此处,路途之长甚至需要带上干粮和水,岂是闲时跑马就能到的?就楚欢现在的身子,这一路奔波也够受的了。
阳光里,他的眼瞳浓黑如墨,是沈婳音看不懂的幽邃。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墨瞳深处漾着温暖的笑意,柔软真诚。
眼前本该是一幅绝美的郎君牵马图,沈婳音的眉心却拧成了秀气的小疙瘩。
“殿下真的没有正事?当真只是为了跑马,一口气跑到了栖霞山上,现在还要带我继续跑马?”
这是什么毛病?
“本王是专程来看看我们阿音的。”
“看我?”
“看到你还挺好的,就放心了。”
楚欢微微一笑,日光映得他略显苍白的肤色仿佛透明。
沈婳音迟钝地了然。
也对,作为频繁互穿的“病”友,放心不下也是正常。最近两次互穿持续的时长很短,头一次,她留给他的是满面眼泪,后一次,他一穿过来就身在湖底。
以昭王的眼力,自然能猜到落水之事并非意外。
眼下见沈婳音全须全尾,还能自由出来走动,自然是婳珠的计谋没能得逞,楚欢悬了整整两日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还不曾好好在栖霞山转一转吧?”楚欢向沈婳音伸出手,“风光不可负,来,带你也跑跑马,透透气。”
月麟和红药对视了一眼,有些无措。
虽说京畿风气开放,可男女共乘一骑仍是一件十分招摇的事。
但要怎么才能婉拒呢?
总不能当面指责昭王这邀请有逾礼之嫌。
沈婳音却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径自走到另一个仆从牵着的马旁,利落地翻身上马,是标准的贵女侧坐的姿势,冲楚欢明媚一笑,“许久未曾跑马,也不知自己生疏了没有。”
“你会骑马?”
楚欢大感意外。
计划中的共乘一骑,竟是这样泡汤的!
沈婳音满眼都是破解了诡计的得意。
“在北疆,不会骑马寸步难行。本以为京城女子不会骑马,却见到不少大户人家的女郎能穿着裙子骑马,只是坐姿不同。”
行吧,算你厉害。楚欢拨转马头,轻夹马腹,往山顶的方向驰去。沈婳音自信一笑,吩咐婢女在原地尽情玩,勒紧缰绳向前追去。
山风灌满衣袖,长长的发丝向后飞舞,仿佛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北疆,却没有北疆的风沙与荒凉,入眼全是生意盎然的绿,还有馥郁的花香与湿润的空气。
这里才是她血脉所在之地,才是她本该自小看惯的景致。
沈婳音很快追上来与楚欢比肩而驱,“殿下,侯爷那边怎么样了,何时上山来呀?”
“想打听?”楚欢扬鞭,一人一骑如箭一般蹿了出去,“先追上本王再说!”
真小气。沈婳音轻哼一声,目光灼灼,不甘示弱地又追上去。
不得不说,裙子在骑马这件事上确是个累赘,她不能以正常的坐姿稳坐马上,不敢骑得太快,始终都落后楚欢一段距离,怎么都追不上。
越追越气。
“喂,楚怀清!”沈婳音扬声喊,“你作弊!我穿着长裙,如何能与你公平相较啊?”
楚欢勒马横在道中等她,笑道:“坐到我马背上来,不就追上我了?”
沈婳音:“……”
这个人,从前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现在她算是瞧明白了,到底是瑞王的亲哥哥,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沈婳音拨转马头,佯作打道回府,想气一气那祖宗。谁料,□□的马却原地转了两圈,不肯再动。
楚欢纵马过来,道:“我上山时骑的就是这匹,它早就累坏了,你偏不让人家歇着。看吧,现在它累得更狠了,彻底罢工。”
沈婳音拉下小脸,“那怎不早说?楚怀清,你故意的。”
楚欢无辜,“本王邀请过阿音姑娘共骑备用的马,被拒绝了啊。”
沈婳音在心里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
见沈婳音的神情像是真的生气了,楚欢笑着哄道:“哎,你闻风中,是什么香气?”
经楚欢这样一提,沈婳音才发觉这一带的空气比一路上馥郁数倍,花香清冷幽幽,像是……
“茉莉?”
楚欢下马,向沈婳音伸出手,“去看看。你骑我那匹,我替你牵马。”
反正□□这一匹是说什么都不肯再挪动,若再夹它打它,只怕要激怒了将人掀下来。沈婳音别无选择,只得换到了楚欢那匹马上。
楚欢果真亲自牵着缰绳,步行带沈婳音往花香浓郁处寻去。
沈婳音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你此次上山真的没有正事吗?我还以为……”
还以为有比看看她更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