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苦湘绿樱去年长得没精打采,大伙儿都以为活不过冬天,结果入春抽了新芽,竟是活过来了。如今当真开出一树绿色的花来,倒是奇景。
月麟立马兴奋,生怕沈婳音错过机会,恨不得替主子赶紧应了,但随即想到:“苦湘绿樱开花,二姑娘该请老太太和夫人同赏才是。”
洺溪道:“今日只是初开,尚未花满,二姑娘便想叫姊妹们先偷乐一回,等开得盛了再请老太太和夫人。”
月麟放了心,期待地看向沈婳音,希望主子能答应。
她年纪小,不敢争陪主子出门的机会,自是要留下来看家的,以便其他房里来人时千霜苑能有体面的婢女接待。
但没关系,主子能赏樱就够了,她心里也是一样的开心。
洺溪回岫玉馆复命,对婳珠道:“音姑娘听是二姑娘相邀,一口应了,很看重二姑娘的邀请呢。”
婳珠正躺在蚕丝软榻上闭目养神,身姿优雅,仿佛一幅卧榻仕女图。
“我教你说的话,你都说了吗?”
“说了,告诉了音姑娘这棵苦湘绿樱的来历,紫芙也帮了腔。”
“那贱人什么反应?”
洺溪想了想,诚实回答:“……好像没什么反应。”
婳珠一把扯掉身上搭着的交罗薄被,翻身坐起,“没什么反应是什么反应?表情呢?”
她羡慕了吗?嫉妒了吗?难受了吗?
洺溪仔细回忆,最终摇了摇头。
音姑娘始终温温婉婉,又素来以纱遮面,叫自己看她表情,不是难为人么?
婳珠明显对洺溪带回的消息不满,但也没把心思说得太露骨,只吩咐道:“肯来就好,去请郑三姑娘、白五姑娘、柳大姑娘吧。对了,叫她们绕开前面直接到岫玉馆来,别在前院碰见长辈耽搁了。”
等洺溪领命而去,婳珠一个人怔怔地立了许久,才颓然坐下。
她的面色比从前更差,妆容精致的小脸微微浮肿,没睡好的模样。
沈婳音做出些什么事来还好,她什么都不做,让婳珠仿佛日日头悬利剑,睡里梦里都是沈婳音当众揭露她身世的场景。
那日花/径一叙,婳珠的言语表情都是特意准备好了的,就是为了劝沈婳音知难而退。待沈婳音一走,她的双腿已经微微发软。
沈婳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呢?
是要等到某天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让她狠狠跌落吗?
不,当年的事没有证据,除了崔氏意外也没有证人,什么都没有,沈婳音敢胡言乱语什么!
婳珠叫来婢女烟罗给自己倒水,以袖掩面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干涩发苦的喉咙好受了些。
据紫芙这几日的汇报,沈婳音尚未融入侯府的生活,习惯大多照旧,对闺中技艺也不甚了解,倒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叫人们都看看,侯府尊养出的贵女绝非民间乡巴佬可以相提并论。
哪怕有一日身世捅破了,就算沈婳音比她多一份血缘在,可自小的熏陶修养早已形成,没有十年八年的贵族培养哪里追得上?终究上不得台面。
到那时,真的会被厌弃,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婳珠放下鎏金杯,缓缓吐出一口气。
千霜苑里,紫芙犹自感慨:“音姑娘有所不知,二姑娘自小体弱,从来没精力组织小宴。大姑娘未出阁时倒是常办,二姑娘受邀,有时还懒怠去。这回真是稀奇,该是为音姑娘办的吧?音姑娘和二姑娘多年阔别,感情如旧呢。”
沈婳音笑道:“洺溪不是说了,二姑娘邀大家赏樱,哪里是为了我?我的脸面也太大啦。”
她又翻了一会儿《金匮要略》的杂病记载,挂念着患者的伤势读不下去,索性坐到妆台前叫月麟梳头。
紫芙奇道:“姑娘怎这么好的兴致,忽然打扮起来了?其实今日不必如此……”
月麟却喜闻乐见:“这就对了,白夫人昨儿还念叨姑娘太朴素呢,咱们认真拾掇一回,艳压群芳!”
沈婳音笑着捡起一支钗要敲她脑壳,“艳压什么群芳呀?统共三个姊妹,就你小嘴词儿多!”
镇北侯沈延的儿女不多,除了已出阁的大姑娘、不常在家的大郎君和怀里抱着的二郎君,就只剩二姑娘、三姑娘和沈婳音相处得多些。
闺阁小宴通常只自家姊妹出席,算是后宅里自寻乐趣的法子。
沈婳音在江南小住时,曾受好友相邀随行过一回,女郎们就如正式赴宴一般用心打扮,图个闺阁之乐。
沈婳音也是爱美的豆蔻少女,满妆奁的珠翠金钗有机会戴出去,自是欢喜期待。
前几日时刻准备着到昭王府去,便没穿戴得与从前差别太大——怕被谢鸣那直男笑话。
既然昭王那头没来找她,还是该有侯府养女的样子。
更何况,今日婳珠突然开小宴,总不能是为了欢迎自己这个真千金归来吧?周全些总是没错的。她不去主动招惹旁人,旁人也别想设套坑她。
紫芙推荐的搭配都不甚合意,沈婳音自己选了一件素白底、绣粉瑛绿萼的短襦,配浅碧色罩白纱的大摆下裙。
这一套叠在衣橱里并不起眼,古意太浓,在寻常人眼中失了新尚。
沈婳音穿在身上,竟出乎意料地撑起一番仙风道骨,加之她以纱掩面,颦眉顺目间恍若云间神姝。
不似当世贵女,恰如古画游仙。
其实是沈婳音古书读得多,审美意趣便与今尚不同,反倒无意间独树一帜。
月麟瞧得惊艳,把外头的小丫头们也叫进来美人共赏。
沈婳音捂着脸不叫她们看,笑骂:“干嘛呀,这副架势,马屁差不多得了啊,想要赏钱直说!”
她自幼闯荡惯了,与各色人相处都能得心应手,一句话便说得几个小丫头没了拘谨。
一个胆大的小丫头笑道:“奴被姑娘美得晃了眼,以后可怎么看得进别人呢?姑娘可不是得赏?”
沈婳音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新主子到了好几天,也该找个借口给下人撒些甜头,沟通感情。
她笑着看向紫芙,紫芙便取出钱袋子打赏去了。
这些琐碎心思从没人教她,大约是走遍了江湖、见遍了众生,无师自通。
她不想参与时,能诸事不入心,闭目塞听;若上了心,一些机灵手腕倒也使得出。
“紫芙,东西在你那儿吗?”
“在。”
“交给月麟,月麟随我出门。”
紫芙大感意外。
按通常的规矩,紫芙才是千霜苑的掌事婢女,地位在月麟之上,该贴身跟着姑娘的。
沈婳音对紫芙的意外也有些诧异,“你是从岫玉馆调过来的,不是每日仍往岫玉馆看望二姑娘去吗?”
紫芙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只当沈婳音什么都不懂,没想到自己每日去了哪里都能被她知道。
沈婳音给她留了面子,没继续点破,只道:“闲时赏樱二姑娘非但不会拦你,还会念你不忘旧主的好。月麟没有你的便利门路,也只今日能得个机会,你就当照应你月麟妹妹了,好不好?”
紫芙无法再争取,只得小声应道:“是,姑娘。”
月麟没听出什么,惊喜地谢过主子和紫芙姐姐,赶紧理理衣衫发鬓,欢天喜地地跟着沈婳音出门去了。
第8章 岫玉馆
沈婳音是第一次来到婳珠的岫玉馆。
这里与拢翠斋的质朴野趣不同,处处精致,画壁雕梁,地上铺着大小均匀的青石板,入门即一整块假山充当影壁,树上挂着小巧风铃,铃芯却是处理过的,声音很轻,不会吵到此间主人。
不愧是镇北侯府嫡长女的跨院。
统观侯府布局,婳珠在侯府的地位就显而易见了。
沈母独居一处,白夫人与小婳棠同住,孟姨娘与二郎君同住,杨姨娘跟大郎君一起,唯有婳珠,尚未出阁却拥有专属于自己的一间院子,还装饰得不输主院。
沈婳音知道,千霜苑虽也只有自己一个姑娘,但那只是因为她是外来的,塞进别人的院子不合适。
婳珠正在里间和郑三姑娘、白五姑娘、柳大姑娘说笑,正说到沈婳音,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
“还不都是为了奶姐姐?她在京城没什么朋友,整日无事可做,我怕她闷坏了,想着牵个线,叫她同你们热闹热闹,尽早融入咱们的圈子。”
主要是叫沈婳音瞧瞧,她和娇养贵女之间的云泥之别。
“婳珠如此看重奶姐姐,往后也是我们的姐妹了,她怎么样,喜欢什么?先同我们说说,一会儿人来了,我们也好知道从何聊起。”
“她呀……”婳珠一下一下地转着手里的青瓷茶碗,又好笑又发愁的护短模样,“你们只答应我一件事,等会儿她来了,不许笑话她。”
白姑娘好奇起来,“这怎么说,我们岂是那等看轻人的?”
婳珠道:“第一条,别笑她的打扮,她不在京城长大,不知时风,审美一时也改不过来;第二条,别笑她遮着面纱。”
洺溪听惯了二姑娘的语言艺术,都是从小与大姑娘斗嘴时练出来的,这些年大了,越发精进了,骂人土、丑于无形。
柳姑娘问:“为何遮面纱?”
婳珠一想到沈婳音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就莫名想笑,却只得生生忍住,装着心疼:“据说是弄药时被药毒坏了脸,你们到时候可别细问,叫人下不来台,女儿家最看重的不就是一张面皮么?”
“这是自然,我们哪里用得着你提醒这个。”
三人一齐笑怪婳珠小瞧了人。
当沈婳音和月麟绕过假山一侧的时候,她们才意识到可能走错了方向。
此处无人指引,也不知小丫头们都去了哪儿。主仆两个顺着假山影壁,绕到了一个类似后院之处,却不是栽着苦湘绿樱的真正后院。
这里种着一水儿的普通樱树,想来是在苦湘绿樱移进岫玉馆后,专门搭配着栽下的,早就盛开了,风经过时落英缤纷,绚烂又哀婉。
树后露出一角衣摆,月麟扬声问:“谁蹲在那儿?”
一张稚气的小脸探出来,原来是三姑娘婳棠,正由青兰陪在樱树下捡花瓣呢。
小婳棠今日也好生打扮过,一身水红圈金的襕衫,颜色比樱花略深,既有小郎君的硬朗,又有小娘子的俏丽。
经过整整十日的不懈努力,沈婳音终于让三姑娘适应了真正的自己,现在与三姑娘关系良好。
看见沈婳音,婳棠的眼睛唰一下亮了,立马直起身,“哇,音姐姐,你辛苦了!”
当真是童言难懂。
沈婳音好笑:“音姐姐怎么就辛苦啦?”
婳棠拍掉手上的尘土,张臂飞扑过去抱住沈婳音的腰,“音姐姐下凡辛苦了呀!音姐姐太美啦,婳棠乍一看还以为是樱花成了仙呢!”
沈婳音笑得岔气。
小小的人儿,话都和谁学的?多半是最会哄小孩的杨姨娘□□出来的了。
这里有一条小道连着正房的偏门,为了便于体弱的婳珠见阳光专门开辟的。
婳珠听见禀报出来迎接的时候,就瞧见了沈婳音的修长背影。
沈婳音的背影并不似深闺女郎们那样窈窕婀娜,而是婷婷直直的,娇小的身子立在院里,有种令人不敢轻慢的气场。
洺溪跟在旁边,偷眼去瞧婳珠的神色。
侯府的贵女,便是真有什么情绪也不会当众写在脸上。
洺溪打小跟着主子,最熟悉婳珠的脾性,知道她这会儿并不高兴,也知道这会儿的不高兴是因为沈婳音。
前几日,二姑娘在拢翠斋陪老太太说笑时犯了头晕,音姑娘给二姑娘诊了脉,说是虚症,还分析了好些听不懂的,症状描述倒是都对得上,又当场开了方子。
回到岫玉馆,洺溪问要不要照方抓药,婳珠却道:“唐大夫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他连日常滋补之物都不叫我乱吃,药岂是能瞎抓的?”
“奴把音姑娘的方子拿给唐大夫过目?”
“不必,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药理?扔了便是,何苦拿这破烂儿去烦唐大夫?”
洺溪不知主子哪儿来的火气,没再细问,怕招上她的脾气来,只得把方子扔了。
主子好像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指不定怎么害我呢”。
嗐,没听真。
红粉樱树下,沈婳音终于挣脱了小婳棠的“魔爪”,牵起她的小手要进屋去,一抬眼,见婳珠就立在檐下,于是笑道:“婳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一点声都不出,吓我一跳。”
婳珠只得说:“瞧阿音好看,看傻了呗,怎么反怪起我来?”
“倒成我的不是啦。”沈婳音牵着婳棠已到近前,“头回造访,我心想岫玉馆什么吃的穿的都不缺,便带了自己调的养心香,请婳珠品鉴。”
月麟便把包着香块的丝帕递给洺溪。
婳棠立马撅起小嘴:“怎么没有婳棠的?”
沈婳音道:“大前日不是给了婳棠一盒润手膏?今日二姑娘做东,婳棠拿了小礼物没有?”
婳珠替小女郎道:“拿了,拿了自己一幅大作呢,赶明儿我叫洺溪找匠人裱上,就挂在我屋里,日日都看着。”
正此时,里面的人提了声音问:“婳珠,做什么去了?这么半天不回来。”
话音渐进,屋里转出一个、两个、三个富贵女郎,个个气质上乘,通身的妆扮无一不精雕细琢,赏心悦目至极。她们自然都认识婳棠,这会儿的目光就全落在了面生的沈婳音身上。
莫非……这就是婳珠口中土里土气的奶姐姐?
除面纱以外,不大像婳珠的描述呢。
非但不土,简直秀逸出尘。
只见沈婳音一身清雅,白衣做底,绣纹的颜色图样与满园花树融为一体。
裙外套白纱是古时的穿法,浅浅的碧色从半透明的轻纱里半遮半掩地映出来,恰似春湖潋滟、碧波荡漾。
原本脸上的面纱该是突兀的,可就因着纱裙的陪衬,面纱竟成了整套衣裳的点睛之笔——仙姝该当如此,非凡人所能窥伺。
明明素净,却惊艳了一树一树的花开。
假如“不知时风”竟是这般姿容,那还是不要知的好。
婳珠一眼看出三位好友对沈婳音的欣赏,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原想叫土包子原形毕露,结果事与愿违。
“姑娘便是婳珠的奶姐姐吧?方才婳珠还在夸你呢。”
白姑娘率先打招呼,其余两人紧跟其后。
“夸人”的婳珠心头一紧。
沈婳音平日并不留心妆扮,今日却一反常态,断不会是紫芙多嘴提醒,而月麟还小呢,刚从底下提拔上来,不顶事,那就只可能是沈婳音看穿了自己的用意——邀请她来,却不告诉她有外家客人,只等着看她穿戴得庸常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