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暗,混沌中刮着紫黑色的风暴,那紫黑色的烟云像粘稠的毒液,长牙舞爪。暄阳与陆笙在霜蛾的背上,艰难地在风暴中飘摇。忽然,绑在暄阳手腕上的布帛有了反应,她扬起手,布帛被风掀起,指向一个方向。霜蛾向那个方向飞去,腕上的布帛感应越来越强,终于他们突破了一个风暴墙,来到了暴风眼的中心。
那摧枯拉朽的烈风瞬间停了下来,风眼中心平静得诡异。手上的布帛已无动静,暄阳与陆笙从霜蛾身上下来,风眼范围有限,但举目望去空无一人。忽然,一个藤球不知从何处滚出,到了离暄阳数步远的地方。暄阳走过去拾起藤球,便听见陆笙急喊:“有结界!小心!”
暄阳回头看去,霜蛾和陆笙已被挡在结界外面。
“他们都说我是妖妃之后,也是小妖精,我用过的东西都晦气,没人愿意与我亲近。就算贴身侍奉的侍女,都是因在贵妃处犯了错,被罚到我宫中伺候。”一个孩童在说话。暄阳循声看去,那孩童的衣着贵气,容貌俊逸,约莫十岁年纪,却毫无孩童应有之灵气,反倒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麻木与冷酷。
“胡说,众生存于世,皆有其因由。众生降世之初皆不承任何罪孽,你便是你,父辈之事与你无关。生非你所愿,这是命,但如何去活,则由你主宰。如你自觉不是妖,便如人一般活,重要的是你心中之念,而非他人口中之词。”暄阳递过藤球。她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十岁那年她随阿母入宫为皇上庆过生,新月淘气四处乱跑,她为了找妹妹,在一处人烟稀少的侧宫见到的这个孩子。当时也是像这样,他独自拿着藤球在院里玩,也不予其他人亲近。
“那你的心中之念是什么?”孩童又问。
“我的心中之念……”暄阳刚开口,孩童与藤球却都化为烟云散去。
“……是民智开,疆土盛,世间和平,自由公正,尊女重男,分工有道,男不限于阶层,女不困于宅院,工农商学皆得重视,男女老幼互相尊重,法制完善,庙堂昌明。”暄阳抬头,便看见贺展旗站在面前,对她说道。
“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贵人,所有人都明里暗里歧视我,但你即便是多年后再见,也对我始终态度如一。从那之后,我便遇到了我的老师,心中也有了所念之事。其实我本对那皇位无半分兴趣,因为我本是不被期待降生的人。但我反复琢磨你说的话,若要实现你心中之念,那可要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做成。所以我费尽心思想要挣得这个位置,送与你,实现你心中所想。但我终究是失败了,有些事情,并非我忠于自己所念便能成功,正如这妖的确在我体内,而我无从反抗。”贺展旗相貌恢复正常,看似已摆脱蛇妖控制。兴许是蛇妖已化作风暴,而他却成为困在此处躯壳。
“殿下……”暄阳握紧了手中的蚕茧,没想到当年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竟然被另一个人只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她目光有些不稳地看着眼前人,在这场浩劫中,所有人都在遭受人性贪婪的报应。
“妖蛇虽夺去我的躯体,但你说的对,我心中之念它不能改变,至少我的灵魂,不会为这妖所用。”贺展旗取果暄阳手中的丝茧,抽出丝线的一头,放在暄阳手中。
“我与霜蛾对视时,在混沌看到了我们另一世的结局,我的结局是不能变的,但你的可以。”贺展旗笑笑,一手将暄阳推出了结界。
陆笙立即用符点燃蚕丝,火星便开始沿着丝线向丝茧烧去,只要丝茧被激活,便能将妖物缠住拉进丝茧中。但激活丝茧要焚烧灵魂,暄阳本来已经打算用自己做引,但此时贺展旗在结界中看着陆笙,面容平静眼神笃定。陆笙便明白了,他要用自己做引,保暄阳周全。陆笙迅速拉起暄阳让霜蛾离开,在丝茧激活前,必须离开,不然便会被一道封进茧内。
成千上万亮着银光的丝线像藤曼一样从妖雾内部长出,一直往上缠住蛇形的风暴。那紫黑色的雾被网住且不断收缩,霜蛾从外围正在消散的雾中飞出,之后那高耸入云的风暴便坍塌收缩,逐渐被银丝网裹住。天上漏下的漩涡开始消散,原本狰狞的魔物纷纷化城烟灰,飘散在空中。城中已是天正廿九年的正月初一,在一片狼藉中,一切尘埃落定。破晓的阳光照进了天都城,被破坏的地方已然成残垣断瓦,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却什么都好像变了。穆曲呆坐在地上看着蛇妖被收,天都得救,竟默默哭了起来。
“没事儿了,新月你看,都好了,你看,姐姐也没事。”贺展乔扶起新月,往霜蛾飞出的方向走去。
“人性本善,自渡与深渊,差的是一丝关爱罢了。”陆笙看着重回清朗的苍穹,感叹道。
“新月,你受伤了?”暄阳看着新月一瘸一拐地摔得不轻,还是浑然不知地往她这边赶。
新月一下抱住暄阳胳膊,什么都不说,就是哭。从马上摔下来那一跤倒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伤势,但擦伤了多处,确实有点狼狈可怜。
”抱歉暄阳姑娘,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新月。“贺展乔向暄阳赔不是,他确实愧疚,但当时事出紧急,也是无奈之举。
”伤了我的宝贝妹妹,可不是认句错就能过去的。怎么也得……跪一个时辰算盘。“暄阳抽出丝帛给妹妹边擦眼泪边说道。
”…别让他跪…呜呜…“新月还哭着,但还是有空挤出这句话,气氛瞬间便有点引人发笑了。
”那就让穆曲跪吧。“陆笙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卖了自己师弟。
”我不也是一时情急嘛!陆知遥你还是不是人!“穆曲骂骂咧咧地胡乱拾起点什么便砸过去。陆笙我行我素的决定着实把他气的不轻,就这么一头扎进那暴风里,穆曲一度做好了他会粉身碎骨的准备。
可好歹是过去了,坍塌的楼房可以重新建起,被摧毁的花草会重新长出,太阳会一遍又一遍地照在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会生活在这里,这个时空也会一年接一年的回到正确的脉络上发展。
上元灯节
虽然天都城塌了一半,但所幸百姓住的地区得以保留。西山的百姓得已陆续回到城中,上官氏及一些家宅被毁的官员百姓,则留在西山行宫中暂住。新月被玲姐姐要求留在西山行宫不得休息不得乱跑,而贺展乔作为唯一的顺位继承人,则被大小官员各项事务缠住,忙得不可开交。一转眼,便是正月十四,明天便是上元节,新月的伤都好了,但还是一眼都没见着贺展乔。
手背上的图案越来越明显了,再见不着殿下可怎么办呀?新月趴在窗台上开着外面开始焕发生机万物,默默发着呆。
“新月!”玲姐姐着急地冲进了院子,还没进门就开始喊。
“怎么了?”新月看见玲姐姐着急的样子问道。
“你听说了吗?殿下他,今天在宫里跟几位机要重臣开会时,将朝野大权移交给上官氏了!”玲姐姐冲进房间急道。
“什么?”新月只听懂了一半。
“大家在宫里找到了陛下的遗诏,上面写的是传位给二皇子殿下。但是今日殿下他忽然在会中宣布自己不会继承皇位,并将统领朝政的大权交给了暄阳,连退位诏书都写好了。大臣们好说歹说劝着,可是殿下就是不为所动,放下诏书便直接便离开了,只留下几句话,约你明天在锦延楼画舫相聚。”玲姐姐喝了一大杯水才缓过气来。
“……我要去找他。”新月听得一愣,站起来便要往外走。
“哎哎哎!等一下,现在没人找得着殿下呢!怕不是上了画舫在河里飘着。我们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官玲急忙拉住新月,神秘地说。
“要做什么?”新月不解。
“去置办一身新衣服呀!你忘啦?明天就能跟殿下见面,不急在这一时。再说了,又是游船又是过节的,还不得打扮的……动人点?”上官玲说着,胳膊肘轻撞了一下新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新月却还是沉浸在知道这个信息后的震惊当中。
“哎呀别想啦!有什么想问的明天就能聊得清清楚楚,来咱们买衣裳去!”玲姐姐不给新月时间再发呆,直接拉着人就往天都方向出发。
今年天都人民过年特别使劲,可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人们更加珍惜这重生后的节日。上官玲拉着新月在城中转悠了一天,合适的买,不合适的也买,最后东西多的拿不完,上官玲便强行拉了小杨来伺候。新月着实是十分高兴,她已经好久没有试过,满心期待着一件事情。
第二日,新月穿着玲姐姐精挑细选的新衣裳,手上拿着一把粉玉梳子,蹦蹦跳跳地来到暄阳房前。
“姐姐。”新月在门边探出脑袋,俏皮地叫暄阳。
“新月?不是快到跟殿下见面的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梳头。”暄阳迎了出来,细细打量着精致动人的妹妹。
“我想姐姐帮我梳头。”新月举起梳子晃了晃。
“来,坐这。”暄阳温温柔柔地笑着接过新月手中的梳子。
“我原以为新月要成亲时才让姐姐给梳头。怎么?就等不及了?”暄阳边细细地为新月挽头发,一边打趣道。
“才不是呢!我这不是担心那笨蛋考试考不过嘛。”新月有点不好意思,手中不停把玩着那枚山茶花玉佩。
“人家殿下多好呀,长得好看,温柔体贴,怎么到你这儿就成笨蛋了。放心吧,多少次姐姐都给你梳。”暄阳被逗乐,呵呵地笑起来。
“但是姐姐你说,他为什么放弃皇位呀?”新月看着手中的玉佩,喃喃道。
“殿下去岁在西山同我提起过,说宫中诸多束缚,不忍让你被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殿下可是真了解咱们家新月呀。不过这一层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修书通知家中长老,待她们到天都,总归是有可依仗的力量。等什么时候殿下想通了,回宫也不是难事。”暄阳一双巧手为新月绾出极好看的发髻,眼下再添些许发饰,便大功告成了。
“真好看!”新月照着镜子,笑得十分高兴。
“天还有些凉,在湖中注意不要着凉了知道吗?对待殿下要温柔点,不能仗着殿下疼你,就随心所欲欺负人家。早点回来知道吗?”暄阳送新月出门时,罕见地有些喋喋不休。连暄阳自己都觉得奇怪,但她对新月就是想要再说说话,再看看她。
新月温和地应着,刚走出几步,又听暄阳喊了一声:“新月!”
“让姐姐再看看你。”新月回头,看见暄阳眼中星光闪闪,顿时鼻头便有点酸意。
“姐姐你笑一笑,我想看你最好看的样子。”新月笑着说。
暄阳觉着自己有点矫情,她目送妹妹上了马车,才轻叹一口气。怎么就担心妹妹会丢了呢?经过这么多风浪都好好的,兴许是自己一时太感触,心中被复杂的情感充满了吧。暄阳站在原处看了很久,直到看不见新月的车,才离开。
历劫过后的天都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马车再途中新月已经看到了热闹的灯会,民间一派祥和喜乐。马车到了渡头,新月一下车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人掌着一盏精美的鲤鱼花灯等着她。背后还有一艘巨大的画舫,上面灯火通明,极为漂亮。
“这画坊真好看。”新月不禁感叹。
“可不是嘛!据说当年先帝与皇后娘娘新婚,就是坐着这画舫见天都人民的。”小杨兴奋地价绍。
“这个……送…送你的。”贺展乔看着新月有点傻住,他从未见过新月打扮得这么好看。
“谢谢!真好看!”新月接过灯,十分喜欢。
“可不是嘛!这是咱们殿下亲自做的!”小杨再次热情介绍。
“咳咳…烟火大会快开始了,我们先上船吧。”贺展乔打断小杨,因为紧张儿语气略显生硬。
画舫开到了锦延河中央,在这里可以看到南岸花灯和烟火,岸上的人声鼎沸隐隐约约,衬托了热闹的气氛,又不打扰船上人的宁静。
桌上摆满了精美的点心,还有热腾腾的茶。贺展乔怕新月冻着,又是披风又是手炉地忙活。他紧张极了,有点不敢看新月,他怕自己看傻过去。
“殿下,歇着吧,再有一刻钟烟火大会就要开始了,我们先说说话。”新月把手炉放在一边,挽着贺展乔胳膊然他坐到自己隔壁。又白又纤细的手腕上,刚好露出了那条红绳。
“……好。”贺展乔坐下来,轻道。
“殿下不是与我相约,将想说的话留在上元节讲的,现在讲吧。”新月说。
“等开春暖和了,我们就先回玄城。接着我们便四处去游玩好不好?你想看海,我们就往南边去看海,盛夏到山中避暑,你想看花,我们就到到四季如春的地方赏花,还可以一直往西边去,看他们建石头房子,或者到海上,看大鲸鱼,你说好不好?”贺展乔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讲了出来,期待着新月的回应。
“好。”新月爽快地回答。
“殿下就是为了吃喝玩乐,连皇帝都不做了?”新月又问。
“有时候,那个位置好像受过诅咒,对它的争夺不曾停息,一遍遍轮回,苦的却是百姓,还有无端葬送的许多生命。我觉得这并不一定跟诅咒有关,而是得到它的人错了,我只是为这个世界选择另外一个方向,希望它能摆脱这种轮回。再说,人活着最重要便是开心,其他名利其实都不重要。”贺展乔认真地看着新月,说出她心中所想。
烟火大会开始,空中炸开的火树银花印证着前所未有的愉快祥和,也将新月的眼眶照得亮晶晶的。她没有说话,因为心中所受之撼动让新月一时语塞。贺展乔所说的正是她心中曾经所想的,她从未对外人说过,但贺展乔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没想过,此生竟然还能遇见一个与她真正心灵相通,想她所想的人。
“那花灯我喜欢的紧,等以后我死了,记得把灯与我葬在一处。”新月眨了眨眼睛,两颗豆大的眼泪滴落,她抱住贺展乔,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大过年的,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贺展乔搂紧新月,轻轻说。
“来喝酒!”新月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直起身来倒了两杯酒。
“来,拿着。在上官家我们可没有这个习俗,所以趁现在我们还在天都城,便入乡随俗一回。”新月将酒杯塞到贺展乔手里,另一只胳膊勾着贺展乔,拿着酒杯笑着看他。
“喝了这杯,考试可要帮我作弊了。”贺展乔领悟过来,心中一阵温热,抬手一饮而尽。
“这酒劲儿可真大……”新月嘟囔了一句,往贺展乔怀里挪了挪,像猫儿一样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