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学以来,何梦川除了晚上不参加晚自习、不上体育课,其他基本上与大家无异,而且她现在很少在课堂上睡觉,顶多是累的时候趴着小憩一会儿。贺萧便以为那是她身体好转的表现。
可后来才知道,并不是。
这天下午正好端端上着课,贺萧一抬头就发现何梦川不对劲,她的肩瑟缩着,似乎每次呼吸都很用力,且呼吸之间间隔极短。
这会儿正上历史,贺萧想都没想就冲到何梦川身边,因紧张而声音颤抖,“你怎么了?”
何梦川苍白的脸上沁着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她的样子,贺萧也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冲上讲台,对历史老师喊道,“手机给我用!快!!”
……
何梦川是被苑持接走的,幸好他正巧在学校对面的龙凤苑小区看装修,幸好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把何梦川送去医院……
晚自习,贺萧随便找了个理由找孟老师请假,他一定要去看看何梦川。可天刚擦黑就突降大雨,无奈之下贺萧去林幽那里借了一把伞。
他没带手机,没法打电话,只能凭直觉来到商阳市人民医院。恰逢医院对面沿街施工,大风刮倒了路障围栏,他下车没留神整个人栽进水坑里,站起来时从头到脚一身泥污。
贺萧索性把伞一收,任由雨水浇了一个干净。
来到医院已经快八点,贺萧轻车熟路直奔心外科,可巧一出电梯就遇见何田。
何田被他的狼狈惊得一愣,须臾才问,“你怎么来了?不上课吗?”
贺萧拿手在脸上搓一把,然而没什么效果,手也是湿的。
“阿姨,何梦川怎么样了?”
何田神情一黯,只说,“已经办了住院。”
贺萧脑中宕机几秒,某个瞬间恍然以为回到初三兵荒马乱的那一天,周身袭来的凉意猝然间深入骨髓,比刚才跌进水坑还要狼狈,还要冷。
回神时贺萧已经坐在诊室外,苑持在他旁边。
“你该回去换身衣服,当心感冒。”
他缓缓摇头,“我不冷。”
苑持还想说些什么,医生这时从诊室内走了出来,问道,“病人家属哪位?”
苑持迅速起身走过去,“我就是,她怎么样?”
“慢性心衰引起的缺氧,情况不太好。”
贺萧只听懂了后半句,脑中轰地一声响。身体突然被推开,是何田赶了过来,情急之下碰到了他。
他整个脑子里嗡嗡的,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何田阿姨突然以手掩面,哭倒在苑叔叔怀里。
第60章
何梦川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复过他的信息。
时间继续流逝,不会因为少了谁而暂停,可贺萧的世界却天翻地覆,他变得患得患失,一点都不像自己。
有时正低头看着书,恍然感觉何梦川似乎还好端端坐在那儿,可猛地抬头,却只看到李伟东前面空荡荡的座位。
像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
而这个缺口还在不断蔓延,变成他心里一个深无边际的黑洞。
****
进入六月高考来临,三中被设为考点,应考生以外,其他年级统一放假三天。
在这之前,贺萧听说何梦川已经出院,最近在一家疗养院休养,他从吕阿姨那里打听到地方,紧接着便坐车去了秀水镇。怕万凤香阻止,他没敢当面提,只草草发了条信息,说去同学家玩两天。
可到了秀水镇,贺萧一打听就傻眼了。秀水镇竟然有大大小小七、八家疗养院,吕阿姨根本没说清具体地点,再打电话她也直犯迷糊,“我不知道啊,就听苑先生说是梦川舅舅投资的疗养院……”
无奈之下,贺萧只好给何田打电话。
知道贺萧来了秀水镇,何田很意外,让他在原地等着,她过去接。
贺萧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才看到何田的车,他觉得有些羞愧,原本是想来探望何梦川,没想到却给人添了麻烦。
车沿山路行驶,渐渐僻静,何田只在贺萧上车时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一直沉默,贺萧的心也随之跌至谷底。
为什么不在医院治疗?为什么要来这么僻静的地方?如果再次发病去医院来得及吗?……
他心里有许多问题,可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及至车停在疗养院门外,何田转身看着贺萧,她的眼神带着近乎绝望的悲伤,像死水一般的深潭。
“贺萧,答应阿姨,远远看一看就好,别让她见到你。”
贺萧一愣,“为什么?”
何田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我怕她看到你会情绪激动,她现在不能……”
何田不知该怎么跟贺萧说明白,事实上这些事连她都觉得匪夷所思,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告诉他最近何梦川晚上梦呓,叫的都是他的名字?还是告诉他,何梦川现在几乎夜夜梦游,说要去找他?
她搞不清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渊源,却常常被何梦川睡梦中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贺萧,我要回去了,你要等我吗?”
“还是不要等了,时间太久太久了……”
良久,贺萧妥协地点头,低声说,“我就看看她,不靠近。”
何田点了点头,两人各自解开安全带下车。
疗养院掩映在一片绿影中,高大挺拔的水杉分列两侧,门左边是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头挂满成串的白色槐花,风吹过瑟瑟作响。
贺萧脚底像生了根,每走一步都沉重异常,需要拔根而起,痛彻心扉。
走进疗养院往右拐,是一排红顶白墙的房子,何田走在一侧,突然轻声说,“贺萧,今天看过梦川后,以后就都不要来了吧……”
贺萧脚步猛地顿住,他不可置信地摇头,声音发颤,“阿姨,我不能。”
“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但作为朋友,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不能看着两人羁绊渐深,怕某一天悲剧猝然来临,贺萧也会成为加倍痛苦的人。
听到这话,贺萧紧紧抿住唇,他不会给出回应,因为知道无法做到。
再往前走是一座楼房,房后成片的树木,何田说何梦川这个时间正在花园,说完引领贺萧往楼东侧走。
前面一处月洞门,嵌着一架玫紫色蔷薇,绕过蔷薇架掩映在绿荫中一间凉亭,何梦川正躺在其间的躺椅上,腿上盖着绒白色毯子。
她闭着眼,脸上落下斑驳的树影,风吹过,树影摇晃,她的整副五官便显露出来,苍白、脆弱,在阳光下近乎虚幻的透明。
贺萧不由自主向前迈了半步,可终究没走过去。他静静看着躺椅上的女孩,觉察到她并不平缓的呼吸,似乎每一次都悬在线上,摇摇欲坠。
苑持正坐在旁边看书,注意到动静,抬头看过来,何田随即对他摇了摇头。
何田轻声说,“梦川的心衰是不可逆的,每一次呼吸消耗的都是生命……”
贺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口像被利箭一遍一遍刺穿,痛到麻木,明明是六月的天气,他却觉得周身冰冷,像经历了一场寒冬。
****
二十分钟后,何梦川从梦中醒来,她盯着虚空看了一会儿,几分茫然地问,“是不是贺萧来过了?”
何田猛地愣住,心在一瞬揪起,“……你看到了?”
何梦川愣怔地摇摇头,随即又点头,“我感觉到了,他站在那儿。”
何田惊愕地发现,此时她指向的,正是贺萧刚才站过的地方。
何田把轮椅推过来,扶她坐上去,迟疑稍许还是问了一句,“你真的看到他了?”
何梦川浅浅地伸了个懒腰,目光有些不解,“看到谁?我没看到谁啊。”
何田神情一凝,踌躇间没说出贺萧的名字,可心里恍然泛起疑惑,一时之间竟觉得刚才何梦川说看到贺萧,只是自己时空错乱罢了。
另一边,苑持把贺萧送到镇上的车站,贺萧却在客车发动前又走了下来。
他在秀水镇附近晃荡了许久,最后走进一家网吧。
第二天凭着记忆中的路线,贺萧骑共享单车来到疗养院,还是那个时间,他又在花园里看到何梦川,这一次她没有睡觉。
何梦川腿上放着一本书,目光垂在书页中,很久才翻动一页。
贺萧隐在一丛灌木后,隔着枝丫缝隙静静看她,直到她对一旁的何田说了句什么,何田俯身搀她起身。
看着她们走进楼内,贺萧才离开。
他回到网吧窝在沙发里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抽空似的,起身从前台买了瓶饮料,咕咚咕咚灌进去半瓶,然后随便找了电影看。
半睡半醒看到一半,觉察到身边坐了个人,贺萧转眸瞧了一眼,是林幽。她看上去又累又乏,正火大地盯着他。贺萧觉得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他大概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显然,林幽是专程来“逮”他回去的。她软硬掺半地把贺萧数落了一顿,贺萧知道自己已经出来太久,万凤香大概是急坏了。
他从沙发上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脚步一顿,又说,“然后和你一起回去。”
贺萧走到网吧外给何田打了个电话,担心何梦川正睡觉,何田或许不方便交谈,电话一通,他率先开口。
“阿姨,您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电话那头寂静无声,贺萧知道她在听,“我不想给您和梦川造成困扰,但作为朋友任何关心和担忧都是应该的……我请求您,能让我在合适的时间探望梦川,我只是看看她,不让她知道……行吗?”
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声音,贺萧兀自结束通话,“那我就当您同意了,阿姨再见。”
另一头,何梦川慢慢将手机放回原处,门外随即传来何田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睛佯作已经睡着,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片段,每一个都有关一个人,从最初的笑意张扬,到后来的沉静内敛,满目忧伤。
复学的那段时间,她明明感觉自己在好转,便天真地以为在北都这么久的治疗起作用了。
可那天在教室,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却给了她当头一棒,原来之前一切的努力只不过是在尽可能延缓死亡的来临而已。
那天在诊室,陷入昏迷的她,意识却是清醒的,她甚至听清了医生和苑叔叔的对话,每个字,每句话,甚至话音里的每一点情绪。
“她的心脏在不断衰竭,右心室压力负荷过重,长期缺氧,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糟。”
也就是说,她的生命已经被按下加速键,且终点已经不远……
何梦川心中一片荒凉,她的存在或许注定是一场悲剧,那又何必多牵扯进来一个无关的人?
贺萧当然不是无关的人,可此时她希望在贺萧心里,她是。
***
几天后,何梦川因持续缺氧,再度住进医院。最坏的时候她睡觉甚至无法平躺,只能半坐位。
当生活有了空闲的时间,且什么都不能放任去做的时候,那唯一可以放任的就只剩下思想。而在何梦川所剩无几的,不可逆转的空闲时间里,思想却有了更为直接的方向——悲观,铺天盖地的毁灭感……
再后来,每天无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萦绕在她脑海中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没有希望,也没有意义。
她近乎丢失了所有信念感,只剩下无望的等待。
这些想法她没法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对何田表露分毫。
就在何梦川即将被这些藤蔓般的负能量压垮的时候,孟老师和林幽姐来了。
看到林幽的那一刻,何梦川一下子想起贺萧每天仍旧会发来的读书笔记和信息,以及那些逗她开心的小段子。
她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静下心来看了。
第61章
孟老师是个感性的人,看到此时何梦川的病容,好端端的女孩子,现在却这么瘦弱苍白,他一时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怕何梦川多想,赶紧借故走出病房,何田随即也跟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何梦川和林幽,后者勉强对她笑了笑。
何梦川指了指病床旁边的椅子,“林老师坐。”
林幽将椅子往病床旁稍微挪动一些,坐下,两人目光对上,相视一笑。
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悲观,何梦川还故意开起孟老师的玩笑,“孟老师是哭了吗?他还是老样子,语文课上给我们介绍人物传记都会流眼泪。”
林幽亦没有回避孟老师因她流泪的事实,“是啊,见你瘦了那么多,我看了都心疼,更别说是你的亲班主任了,”她对何梦川眨了眨右眼,“你理解一下,就当没看见,不然你孟老师多没面子。”
何梦川轻笑,接着歪头打量林幽,“我都不知道该叫你林老师,还是该叫你林幽姐了……”
林幽想了想,“都可以。贺萧就不管那么多,哎?这么一说那小子好像就没喊过我老师呢。”
提到这个名字两人俱是一愣,良久何梦川移开视线,终究还是问了一句,“贺萧……还好吗?”
林幽没打算瞒她,“不太好,高考放假那几天玩失踪,自己跑到秀水镇去了,还是我把他逮回来的。”
何梦川眸间凝滞,电光火石间猛然想起自己半梦半醒时的幻觉,在秀水镇疗养院,她看到贺萧站在树影里,远远地安静地看着她。
林幽观察她的表情,“你在秀水镇见过贺萧吗?”
何梦川怔忪着摇头,至此她仍觉得那天看到贺萧只是幻觉罢了。
林幽:“那小子离家出走两天,我杀过去的时候,他正待在秀水镇一个黑网吧里,惨兮兮的。”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还以为他是去看你。”
何梦川没法再骗自己。她跟谁都没提过,那段时间她常常意识离体,有时甚至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或者……当时她看到的并不是幻觉,而是他真真切切的存在。
眸间霎时盈满湿意,她缓缓闭上眼,“林幽姐,我不想让他那样,有时候真想和他从未熟识过……”
林幽苦笑:“虽然我懂你的意思,可这话若让贺萧听见,他肯定要伤心的,而且……”她停顿片刻,“那是你的想法,贺萧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没法左右,你了解他的脾气。”
或许是这个名字触动了何梦川脆弱的神经,此时病房里又只有她们两个人,一些情绪便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这么久以来,她的心理容器承载过重已然濒临崩溃,小心维持的平衡此时在林幽面前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