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殷与道侣对视一眼,摇摇头:“真是不可理喻。”
少女道:“小师兄,别与她废话。”
沈留夷火冒三丈:“你有什么资格叫他小师兄!”
少女嗤笑了一声:“我没资格,难道你这种邪魔就有资格了?小师兄念着旧情不忍心杀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她一边说着,剑已出鞘。
剑光如虹,沈留夷全无招架之力,只觉喉间一凉,脖颈已被利剑削断,她的头颅落到地上,滚到一边,她竭力望向小师兄,只见他漠然地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少女抖落剑上鲜血,还剑入鞘,勾起姬少殷的胳膊,靠在他肩上:“小师兄,难得来一次凡间,咱们去都城里逛逛吧,我想吃烤全羊和鲈鱼莼菜羹……”
姬少殷刮了刮道侣的鼻子,宠溺道:“都依你。”
沈留夷瞪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前逐渐模糊。
……
沈留夷被两个傀儡人带走后,姬少殷坐立难安,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四周的明珠忽然同时一暗,殿内顿时一片黑暗。
紧接着,他面前的墙壁上出现一片亮光。
他定睛一看,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留影,画面中是沈留夷被单独关押在某间宫室的画面。
看见师妹哭得两眼通红,他心里很不好受,沈留夷本来就是受了他的牵连,如今他却连在旁劝慰两句都做不到。
接着画面一转,“石红药”从门缝中溜进屋里,劝沈留夷逃走。
姬少殷皱了皱眉,只觉此事十分可疑,但沈留夷还是跟着石红药逃了出去。
留影略去了中间一大段,跳到沈留夷回宗门之后的遭遇,姬少殷一看夏侯俨等人的反应,已经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偃师宗的人用什么手段造出的幻境,幻境中的其他人都是假的,但看沈留夷的反应,便知她当了真。
他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也无法出言提醒,只能看着师妹在幻境中遭受酷刑,被信赖的师尊夺舍,被尊敬景仰的神君凌迟神魂。
他听见师妹的哀嚎哭泣,一颗心都要碎了,只能焦急地在房中踱步,向穹顶道:“够了!沈师妹出言不逊,得罪宗主,姬某愿代她受过!”
可是没有人搭理他,酷刑终于结束,沈留夷成了一缕游魂,而夺取她躯壳的罪人逍遥快活,出卖她的家人平步青云,而在她的噩梦里,他竟然与她的幼妹结为伉俪。
明知是幻境,姬少殷还是皱起了眉,他知道这一切对沈留夷来说何其残酷。
画面又是一转,沈留夷到了人间,遇到了那个修士的游魂,堕入邪道。姬少殷看着沈留夷一步步堕落,直至迷失心性,毫无愧疚地大开杀戒,甚至生啖婴孩,他难以置信,又心痛如绞。
他已隐约明白他们的意思,因为沈留夷说了那番话,他们便捏造一个幻境教训她,羞辱她,打折她的脊梁,击溃她的信念。
自然,也是为了嘲弄他。
幻境中的沈留夷被一剑斩落头颅,但噩梦依然没有结束,她的魂魄入了轮回,转世投胎成凡人,托生到一户贫苦人家。
她动辄得咎,从家人那里得到的不是温暖和关爱,而是奚落、冷漠和打骂。
……
冷嫣一觉睡到中宵,醒来发现殿中空无一人,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条被褥,若木却不知所踪。
她本想传音给祂,但一瞥更漏,想到这时候祂多半在睡觉,便没去打扰祂。
她走到庭中练了一个时辰剑,想起关押在地下的两人,捏诀一看,却发现殿内黑黢黢的一片,夜明珠不知怎的全熄灭了。
她放出一缕神识潜入地下,只见殿中黑黢黢一片,只有墙面有光影。沈留夷不知所踪,姬少殷直愣愣地盯着墙面。
冷嫣不一会儿便看出了端倪,毫无疑问这是若木的手笔,但里面的一些场景和经历,显然来自她的记忆,她略一思索,便想到了照机镜——她每次用照机镜磨炼心智,镜子里都会留下这些片段,若木一定是从中截取了一些,又加上自己的发挥,给沈留夷造出个身临其境的噩梦。
她在乾坤袋中翻了翻,镜子果然不见了。
小树精睚眦必报又护短,下手还不知轻重,在祂看来将沈留夷投入照机镜中或许只是小惩大戒,但沈留夷一个从未经历过什么磨难的世家千金,经历这些事神魂或许会留下永久伤害。
她叹了口气,传音给若木:“照机镜你拿走了?”
若木“唔”了一声,虚张声势道:“是你亲口答应借给我的。”
冷嫣懒得同祂计较这些,只问:“沈留夷在镜子里呆了多久?”
若木声音里满是戒备:“怎么了?姓姬的跟你要人了?”
冷嫣道:“沈留夷神魂弱,在里面呆久了会出事。”
若木无所谓道:“大不了变成痴呆,再不济也就是一死,”
冷嫣捏了捏眉心:“不过几句话的事,不用取人性命。”
她顿了顿:“就当帮我个忙。”
若木这才惋惜道:“亏本座准备了许多好戏。”
片刻后,祂出现在冷嫣面前,把照机镜递还给她。
冷嫣一头扎进照机镜中,将人事不省的沈留夷提了出来,将她带到关押两人的地下宫室中。
墙上光影消失,殿中夜明珠骤然亮起,沈留夷经过照机镜中几世摧残已经神智不清,她浑身都在颤抖,身上衣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姬少殷眼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是你做的?”
冷嫣点点头:“是。”若木是替她出气,断然没有把祂推出来的道理。
她把沈留夷放在榻上,正想探一探她的脉息,姬少殷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的手挡开,冷声道:“别碰她,你还害得她不够?”
第100章
话一出口, 姬少殷不禁有些诧异,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失态,也从未对谁这般恶语相向。
固然是因为师妹在幻境中的遭遇太过残酷,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师妹, 不知为何, 他的心乱了。
从白州城那夜, 亲眼见到救他的人是宗门仇敌, 他的冷静自持似乎开始渐渐崩塌瓦解,他开始尝到痛苦与挣扎的滋味。
及至发现一见如故的凡人徒弟竟然就是偃师宗主, 而他一直蒙在鼓里,受着她的愚弄,他的苦闷与酸涩无法向人言说,可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相信她情有可原, 相信她本性善良,甚至在同门师妹苛责她时,仍千方百计替她寻找理由。
直到刚刚她亲口承认是她做的,他方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自己在情与义之间的彷徨挣扎, 都像个笑话。
或许始作俑者不是她, 而是那行事乖张的少年,但她毫不犹豫地认下, 足见她并不反对, 也并不以为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有何不妥。
纵然宗门前辈与偃师宗有血海深仇, 沈留夷是无辜的,她或许有些小性子, 或许说话冒犯了她, 可只是因为失言, 她就该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么?虽然是在幻境中,但她受到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嫉妒,但姬少殷无暇细究自己乱麻一般的心绪,也不去看那女子的反应,他还有师妹需要安抚和救治。
“别怕,留夷,别怕,”他轻声宽慰着惊恐的女子,慢慢靠近,“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沈留夷瑟缩成一团,抱着膝,将信将疑地看着姬少殷,嘴唇轻轻哆嗦,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对上那双眼睛,姬少殷心脏无端一缩。
沈留夷抱着头:“好痛,神魂被割碎,真的好痛……”
她忽然又掐住自己的脖子开始干呕。
姬少殷当然知道这是因为想起在幻境中喝人血、吃人肉。
“是假的,留夷,都是假的,”他哄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都是小师兄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脉灵力注入她经脉中。
他的灵力也和他的人一样如三月和煦的暖阳,沈留夷阴冷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暖意,她混乱的神智也恢复了些许,盯着姬少殷看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痛哭起来。
冷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一早便该离去的,但是看见姬少殷护着师妹的样子,她的双脚像是在原地生了根。
她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夜寒凉的月色,凄冷的寒风,她一伸手,仿佛还能捡起那散落一地的温暖火种。
可是数百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河流,那不爱笑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河的对岸。
沈留夷的哭声蓦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回过神来,转过身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姬少殷的声音:“宗主留步。”
冷嫣没有回头:“何事?”
姬少殷起身追上几步:“即便是逢场作戏,姬某与宗主一场师徒,还须作个了断。”
冷嫣转过身,颔首:“应当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拜师礼时姬少殷给她的鲤鱼佩。
姬少殷扫了眼鲤鱼佩,冷冷道:“另有一物,还请宗主一并归还。”
冷嫣一怔,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痛苦之色。
但她还是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柄断春,和玉佩一起递还给他,那是小师兄的剑,却是姬少殷所赠,她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它。
姬少殷接过玉佩和宝剑,将玉佩置于案上,然后抽出断春。
剑锋锃亮,剑光如水,剑在她手上养得很好,可见她平日十分爱惜。
姬少殷已不愿深究其中缘由,他挥剑将案上的鲤鱼佩斩为两截:“你我师徒缘尽。”
冷嫣颔首:“好。”
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断春,只等姬少殷还剑入鞘便能离开。
姬少殷却并未将剑收回鞘中,左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剑身,灵力凝聚指尖。
等到冷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已来不及了。他的两指轻轻一拗,只听一声脆响,那声音好似河冰开裂,但带来的并不是春的讯息,而是永远的寒冬。
春水般的长剑断成两半,她心中的一线春光也随之永远断绝。
“锵啷”一声,断下的半截剑身落到地上。
冷嫣怔然地站在原地,春已断,寒冷的冬夜从她千疮百孔的心里涌出来,笼罩了她,笼罩了整个世界。
杀了他,杀了他们,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叫嚣着,尖啸着,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恨姬少殷,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师兄的转世时,恨意已经在她心底野草般滋长。
凭什么她的小师兄一生如此短暂,连活过的痕迹都被抹除干净,凭什么他能拥有宽和慈爱的养父母,拥有顺心如意的人生,凭什么他能代替小师兄活着?
不知不觉,地上的半截断剑已握在她手中,顷刻之间,剑尖已抵在了姬少殷的心口。
“把我的小师兄还给我!”她的声音嘶哑而苍凉,像是从长满荒草、堆满瓦砾的废墟里挤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