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留待日后再取他们的性命,但郗子兰却是拖延一刻就可能魂飞魄散的。
若木拉起不明就里的冷嫣,跳上滑溜溜的龙背,扶她坐在自己身前:“坐稳,要走了。”
话音甫落,应龙长啸一声向着夜空扶摇直上,冷嫣整个人往后一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小心。”少年灼热的气息拂着她的耳畔,这料峭寒夜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应龙飞到云海中,终于平稳下来。
龙飞得很快,夜风“呼呼”地掠过,两人的衣袍灌满了风,猎猎作响。
冷嫣望着近在咫尺的月轮,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见月亮,怔怔道:“真好看。”
她不知道他们要逃往哪里去,心里并不真的以为他们能逃出谢爻的手掌心,但在这美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她从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拘无束的畅快。
于是她笑了起来,越笑越开怀,清脆的笑声像星星似地洒在夜空中。
第103章
梦境并未随着他们乘着飞龙翱翔天际而消散。
若木不禁困惑, 难道冷嫣还有别的执念?
但是祂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祂留了后手。
冷嫣笑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自由的假象只持续了片刻, 现实的重量又沉沉地落回她心上。
她隐约知道重玄在清微界的地位, 虽然自前任掌门殉道后有些式微,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碾死他们两个小弟子可太容易了。
她就不用说了, 体虚气弱还受了伤,连剑都拿不稳,小师兄也只有金丹修为,这条大金龙虽威武,但若是遭到重玄众高手的围攻, 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何况他们现在还在山门之内,能不能逃出护宗大阵之外还是两说。
她只觉前路茫茫,自己野草似的一条命,死了就死了, 只当十年前没人救她, 可小师兄却是平白无故受了她牵连。
身后的人像是能从后脑勺看出她的心思:“怎么没声了?”
冷嫣道:“小师兄,我们逃得出去么?”
若木道:“放心, 我有计较。”
说话间应龙一个甩尾开始向下俯冲, 冷嫣险些从龙背上滑下去, 好在若木眼明手快,环住她的腰。
少年还在抽条的年纪, 胸膛不算宽阔, 胳膊细长, 但稳稳当当地将她圈在怀里,莫名让人安心他说他有计较,她便信了。
应龙穿过云层,冷嫣借着月光观察山势地形,他们已来到重玄外山的东南方,再往前就是山门了,就在他们即将越过最后一个山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鹤唳,在静夜里听起来凄厉无比。
冷嫣心头一跳:“有人追来了。”
若木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别怕。”
一道鹤影从他们身旁掠过,绕到他们面前停驻在半空中,鹤背上站着个身着浅色道袍,面容清俊、神态佻达的男子,是谢汋。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玉京,嫣儿,大半夜的,你们这是到哪儿去?”
冷嫣看着平日对她关爱有加的小师叔,抿了抿唇不说话,原来他们都知道。
若木却是冷笑一声:“好狗不挡道。”
冷嫣叫他吓了一跳。小师兄平日虽骄矜,但在长辈面前从不放肆,今夜不管对着师伯还是自己师父,都没有半点恭敬和尊重,虽说已是图穷匕见之时,但她自己是无法将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感情一下子连根拔除的。
谢汋脸上也闪过讶然之色,随即又笑开:“玉京,你真以为凭你能带着嫣儿逃走么?你们能逃到哪里去?你在姬家和穷桑氏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依靠,嫣儿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冷嫣有些诧异,她只知道小师兄是姬氏家主唯一的嫡子,却不知道他在姬家的处境究竟如何,此时听谢汋一说,才隐约猜到其中可能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小师兄在她眼里一直是矜贵冷傲的世家弟子,怎么也会和她一样无依无靠呢?他的父亲难道也不管他么?尽管她自己像根野草般卑微渺小,仍然自心底为小师兄感到难过,她不知不觉地把手轻轻覆在环在她腰间的手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温暖和力量分一些给他。
其实她的手比他还凉,若木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
谢汋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似乎被他们的小儿女情态逗乐了。
他接着道:“你这般负隅顽抗,只会害嫣儿吃更多苦头,乖乖束手就擒,念在师徒一场,为师还能替你向师兄说说情。”
若木轻嗤了一声:“念在师徒一场,我给你个机会跪下来求我。”
谢汋微微觑了觑桃花眼,他直觉这少年不似虚张声势,一时弄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木继续道:“不信的话你现在就传音给谢爻。”
谢汋迟疑了一下,捏诀施了个传音咒,耳畔立即传来谢爻的声音:“找到他们了?”
谢汋道:“在外山,师兄放心,他们逃不出去。”
他顿了顿:“小师妹情况如何?”
谢爻道:“暂且无碍……”
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好疼,阿爻哥哥,好疼好疼……”
谢汋看向龙背上的少年,只见他手指轻动,笑容恣意又嚣张。
“你对小师妹做了什么?”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像毒蛇般阴冷。
若木笑道:“没什么,只是在她魂魄里动了点小小的手脚。”
祂手指的动作一听,郗子兰的叫声消停下来,片刻后,若木故技重施,谢汋耳边又传来痛苦的哭叫。
不等谢汋说什么,对面的谢爻已听出端倪,沉声道:“让他停下。”
谢汋向若木道:“停下。”
若木一哂:“先叫谢爻打开护宗大阵,等我们出了重玄地界,她自然就不疼了。”
谢汋能屈能伸:“你先停下,一切都可以商量,你们两个孩子出了重玄又能去哪里?”
若木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与其操这份闲心,倒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小师妹。”
谢汋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把他们放走,还在试图拖住他们,一边盘算着两全之策,谢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妹的魂魄受折磨,毫不犹豫地关闭了护宗大阵。
夜色中,山峦间千丝万缕的金线和符文轻轻一闪,
若木道:“你们别想耍什么花样,也别想着在背后偷袭,若是我们死了,郗子兰第一个魂飞魄散,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说罢,他抬脚在龙身上轻轻一踢:“小蛇,走了。”
谢汋站在鹤上,死死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直至应龙变成夜空中一个金色的小点,终究是没敢轻举妄动。
将重玄群峰远远抛在身后,应龙的速度渐渐平稳下来。
冷嫣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小师兄,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若木道:“郗子兰的命捏在我们手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冷嫣由衷佩服:“小师兄会的东西可真多。”
若木先是忍不住得意,随即又觉心口一闷,对郗子兰的魂魄动手脚,用到的咒术何其高深,姬玉京一个十八岁少年哪里会这些,但祂也只能任由她将功劳记在小师兄头上。
祂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算什么。”
冷嫣又问:“小师兄,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若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能去的地方,两个大活人又不能回归墟,何况她梦里有没有归墟还是两说。
冷嫣见小师兄不吭声,以为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忙道:“小师兄要是没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先去凡间好不好?”
若木还从未去过凡间:“你想去?”
冷嫣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木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你想去凡间哪里?”
冷嫣在凡间只认得一个地方,便是她的家乡,但那个家乡留给她的记忆多是阴冷晦暗的,她并不想去。
若木见她不答,便拍拍应龙的脖颈:“去中州都城。”
凡间虽常被修士们称作下界,其实这个“下”字与其说代表方位,毋宁说是代表地位。人间十八州和清微九州本来是嵌合在一起的,只是彼此之间由阵法屏障相隔,清微界的修士可以穿过屏障进入人间,凡人若是没有修士引领,根本无法穿过屏障进入清微界,大多数凡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到清微界的存在。
应龙日行数千里,天未亮便到了凡间。
不似三百年后冥妖之祸蜂起,这时候的人间还算清平,中原国度尤其富庶繁华。
天方破晓,城门尚未打开,两人趁着天色昏朦降落在郭城外的山中。
若木将龙影收回幡中,在袖中藏好,然后并肩向城门走去。
晨曦破开灰蒙蒙的云层洒落在宏伟高耸的城楼上,随着一声声雷鸣般的晨鼓,城门訇然打开,等候在城门口的车马、行人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若木和冷嫣本来好好地排着队,一瞬间就被人潮冲散。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被推挤着往前走,恍恍惚惚地进了城。
待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入横平竖直的街道,两人才发现彼此已经被冲得彼此相隔数丈。
冷嫣一看小师兄,只见他衣带松了,衣襟大敞着,道服挤得皱巴巴的,哪里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
她何曾见过小师兄这么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有趣,“扑哧”笑出声来。
若木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多少?”
冷嫣低头一看,自己的道服也皱得像咸菜干,衣襟斜敞着,露出里面薄薄的细绢中衣。
她不由红了脸,忙将衣襟掩好,抚了抚散乱的鬓发,抬头望了望宽阔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茫然道:“小师兄,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若木跟着冷嫣几个月,去过的地方也有限,不过总算比这凡人少女多点见识,胸有成竹道:“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替你把药换了。”
冷嫣连夜出逃,又亢奋又紧张,几乎把肩头的伤忘了,经他一提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痛来。
两人一路上问人,终于打听到最近的客店在哪里,进门一打听,整家店里只剩下一间空房。两人想另寻住处,店主人道:“明日上巳,又逢进士探花宴,这城里到处都是附近州县赶来瞧热闹的,两位上别处去也没有空房,不信两位可以去问问,不过回来这间房可就不一定有了。”
一听这话,两人迟疑起来。
店主人目光如炬打量了两人一眼,只见这少年眉宇间一股贵气,不是王孙公子也是高门子弟,而那少女柔弱秀美,却没有那少年一般的通身贵气,心下便对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他也见过不少头脑一热私奔的少年男女,住店时因为脸嫩非要赁两间房,其实看在别人眼里只是欲盖弥彰。
他笑吟吟道:“两位是刚成婚不久结伴来游春的吧?”
谁知那少年立时黑了脸,而那少女则羞得满面彤云,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是师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