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殷思忖片刻道:“弟子不知。那两人行止怪异,不知是敌是友,在金相阁中,那黑衣女子救了药人少女,但弟子等遭遇冥妖时他们却并未出手。”
夏侯俨道:“有些能人异士行事全凭自己喜欢,倒也不奇怪。”
他捏了捏眉心道:“无论是不是那两人出手相救,你这回死里逃生,实在是万幸,为师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深悔自己大意,让你们以身涉险。”
姬少殷道:“师尊切莫自责,没人料到雌妖会突然出现在凌虚派。”
他紧蹙双眉,欲言又止道:“弟子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向师尊禀报……”
夏侯俨道:“你尽管如实说。”
姬少殷为难道:“与那雌冥妖交手时,弟子看到了它的脸,不知为何,它的容貌竟然与小师叔有七八成相似。”
夏侯俨目光动了动:“五百年前你小师叔遭遇雌妖之事,想必你有所耳闻。”
姬少殷点点头:“弟子听人提起过,小师叔险些葬身雌妖腹中,侥幸逃脱,不过也大伤元气,昏睡两百年之久方才恢复过来。”
夏侯俨自不会将郗子兰借尸还魂的事告诉徒弟,宗门上下只有他们六个宫主知道真相。
“当是那冥妖见过子兰的形貌,这才幻化成与她相似的形貌。”他道。
姬少殷本来心头笼罩着层淡淡疑云,听师父这么一解释,顿时释然:“原来如此。”
夏侯俨道:“雌妖之事为师会与你师叔和长老们商量,你安心将养便是。”
姬少殷应是,随即道:“师尊若没有别的吩咐,弟子便先告退了。”
夏侯俨道:“对了,听说你带了个凡人女子回来?”
姬少殷道:“弟子见那位苏姑娘虔心学道,一心想入我重玄修习剑道,便擅作主张带了她一程,请师尊责罚。”
夏侯俨笑道:“这是善举,为师为何要责罚你。”
他话锋一转:“为师知你天性仁义,乐善好施,但这样一个一个地救助,穷其一生也救不了多少人。身为下一任昆仑君,你有你自己的职责,不妨将眼光放长远些,舍小善,取大义。”
姬少殷虽景仰师父,却无法苟同,在他看来,他救下一人,便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这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小善,只是举手之劳,对苏剑翘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过他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并不出言反驳,谦恭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姬少殷离开后,有人撩起内室的珠帘走出来,却是谢汋。
他轻佻地一笑:“看来师兄替他安排好的姻缘,并不合他心意。”
夏侯俨的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慈蔼笑容荡然无存:“此话怎讲?钧天尺是少殷身上除了剑以外最贵重的一样法器,还是他从宗门百年大比中赢来的,这样的宝物都舍得送出去,还不够有心?”
谢汋笑道:“师兄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把尺子虽是贵重法器,却难看得很,谁定情会送人一把黑黢黢的尺子?若他真对那沈氏女有心,送的就不是尺子,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管玉竹箫就很合适。”
夏侯俨道:“由不得他喜不喜欢,他是下一任昆仑君,注定要和羲和传人结为道侣。”
谢汋道:“那沈家小师侄的神脉比泡了十次的茶还要稀薄寡淡,算什么羲和传人。”
夏侯俨道:“你小师妹毕竟换了具凡人躯壳,若是将来不能诞下传人,下一代的传人也只有这沈氏女,再稀薄也比彻底断绝强些。”
他揉了揉眉心道:“现下说这些为时尚早,我另外有件事要你去办。”
谢汋道:“师兄又要我去哪里跑腿?”
夏侯俨道:“凌州。昨日我们在凌州的眼线传音过来,说贡船的影子都没看到,往年这时候岁贡都该装船启航了。”
他冷笑了一声:“宋峰寒那老贼野心大,不过量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凌虚派一定有什么蹊跷。你这次去凌州,无论如何要把岁贡的事解决,否则损失些钱财事小,万一别的门派也有样学样,我们重玄的脸面何在。”
他顿了顿道:“还有你方才也听少殷说了,我怀疑他们在凌州城花楼里遇到的那对男女,就是在烛庸门打伤玉面天狐和凤凰的人。”
谢汋忖道:“那所谓的偃师宗传人?”
夏侯俨颔首:“偃师宗与我们重玄有仇,烛庸门之事便初露端倪。我怀疑凌虚派的事背后有他们的手笔。这件事我不放心别人去,只有交给你。”
谢汋道:“这事不告诉几位长老?”
夏侯俨道:“他们年事已高,这种小事就不必去打扰他们了。”
谢汋勾唇一笑:“师兄说的是,几位长老年事已高,见了昆仑墟的宝藏,难免心潮起伏,若是一个不慎喘不上气可就罪过了。”
夏侯俨冷下脸道:“听少殷的说法,那对男女不是等闲之辈,你切莫掉以轻心。”
谢汋轻蔑道:“师兄就是太谨慎,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宵小罢了,都怪玉面天狐和凤凰太傻,才着了他们的道。”
夏侯俨道:“你打算何时启程?”
谢汋道:“明日便是入门试炼,师兄不如宽限三日,让我看完这场热闹。”
他兴味盎然地抚了抚天然有些上翘的薄唇:“姬少殷带回来那药鼎不知长什么样,我倒想看看。他前世折在凡人身上,这一世又带个凡人回来,这孩子怎么总跟凡人过不去呢,实在有趣。”
第34章
重玄入门试炼三年一度, 所有投考者都被安顿在外门的客馆。
冷嫣到得晚,客馆只剩下最后一个空房间,在她之后来的就只能住芥子房,芥子世界中的天地是假天地, 无法汲取天地间的清气, 自然不利于修炼。
每个院子有六间房, 其中两间住着一对出身清微界二流世家罗浮山杨氏的兄弟, 年长的名唤杨林东,约莫二十五六岁, 年少的名唤杨林西,年方及冠,两人都是筑基期修——重玄与别的大宗门不同,只从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中搜寻“璞玉”,从头开始雕琢。
来参加重玄选拔的少有不自量力来碰运气的, 一来世家大族丢不起这个人,按惯例都会从族中子弟中挑选出类拔萃者来参加入门试炼;二来重玄的入门试炼十分严苛,虽无性命之虞,伤筋动骨乃至损伤经脉神魂都是常事。
另外三间房中住的人却出乎冷嫣的意料之外。
她抵达时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暮山青紫, 雾霭缭绕。一推门,一股茴香炖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恍惚让人觉得来到了尘世。
冷嫣往热气蒸腾处一瞧, 只见一个身穿黑白道服的老者, 正没形没状地蹲在廊庑下,用一把破蒲扇着炉火——炉子是只炼丹炉, 上面却搁着个满是凹坑的旧铜锅, 肉香便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引路的外门弟子皱了皱眉, 压低声音向冷嫣道:“这院子里除了杨氏两位小道长外,还住着三位其它门派的客人。”
冷嫣听他口吻像是谈论打秋风的穷亲戚,便知这些人必不是什么贵客。
果然,那弟子紧接着便解释道:“这些道友的山门受阴煞雾侵扰,便来投靠敝派,敝派一向不吝向八方道友施以援手的。不知是不是他们家乡的习俗,日日都在院中炊饭。”
修士筑基后便能辟谷,虽有不少人时不时打打牙祭,却鲜有自己动手下厨的,冷嫣不由多看了那老道一眼,只见他形销骨立、鸡皮鹤发,若非身着道袍,简直像个凡间的田舍翁。
修道之人大多是年轻人或中年人的模样,若是显出老态,便是寿元将尽的征兆,这老道乍一看只是元婴修为,但打眼一瞧,冷嫣却发现他原本至少有大乘期三重境的修为,不知为何忽然跌落下来的——放眼整个清微界,大乘期修士也不多见,九大宗门中有几个掌门的修为还多有不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免留了个心眼。
正思忖着,西厢房的门扇“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同样穿着身黑白道袍,桃木簪束发的年轻修士从房中走出来,一手拿着个粗陶碗,碗沿上搁着一双竹筷,朝廊下的老头唤道:“师父,肉炖好了么?”
冷嫣只觉那张脸和那把声音都有些熟悉,想了想,原来是烛庸门论道会上差点被玉面狐狸杀死的那个小门派的修士,眼前这人是师弟,名字她已忘了,只依稀记得有个“青”字。
青溪也看到了这初来乍到的少女,她穿一身不起眼的素布衣裳,整个人淡得似要化入暮烟中,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瞳,无端让他想起歌谣里的山鬼。
他不由看得一愣,竹筷“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冷嫣冲他点了一下头,青溪回过神来,搔了搔后脑勺,连筷子也顾不上捡,把陶碗搁在栏杆上,向她作个揖:“在下肇山派弟子穆青溪,姑娘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么?”
冷嫣点点头:“是。”
青溪道:“敢问姑娘芳名?”
冷嫣道:“苏剑翘。”
青溪道:“好特别的名字。”
冷嫣没搭腔,淡淡地看着这没话找话的小修士。
青溪不禁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地找几句像样的话,东厢靠南的房间有人推门出来,却是他师兄。
柏高礼貌地冲冷嫣点点头,然后狠狠地瞪了师弟一眼:“还不来帮忙,一天到晚就知道等吃。”
青溪这才想起掉在地上的筷子还未捡,赶紧弯腰捡起来,再抬起头时,那素衣少女已随着知客弟子径直向仅剩的一间空房走去。
青溪快步跑到廊下,在师父身边蹲下。
老头用蒲扇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傻小子,人都走掉啦,还傻看,我怎么捞了你这么个傻子,就该任你飘到赤焰河里去。”
青溪道:“师父,你看到刚才那姑娘了么?”
老头道:“怎么没看到,你师父又没瞎。”
柏高道:“做什么盯着人家姑娘瞧,多冒犯人。”
青溪赧然地挠挠头:“我就这毛病,一见到大美人就忘形。”
柏高有些诧异,他方才没仔细看那少女的脸,但一瞥之间,也能看出那少女样貌平平,顶多算清秀,与大美人相去甚远。
青溪似乎猜到师兄所想,老神在在道:“师兄,你的眼光太俗,美人在神不在形,那姑娘乍一看貌不惊人,但你看她的神韵,看她那双眼睛,看她的姿态,真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柏高显然不太服气:“就你歪理多,说起来一套套的。”
他转向老头:“师父,你说是也不是?”
老头将看炉扇火的活计交给了徒弟,敞着衣襟躺在竹榻上,打了呵欠:“美人不美人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们惹谁也别去惹她。”
柏高越发诧异:“我看那姑娘没什么修为,师父可是看出什么了?”
老头道:“用眼睛看当然看不出什么。”
青溪道:“还能用哪里看?”
老头撩起袖子,扯着松弛的皮肤:“用这身鸡皮疙瘩。刚才她打这里走过,你们没觉得后背上发寒?什么叫杀气,什么叫剑意?”他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哆嗦。
青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