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羽点了点头。
高五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木桶,兀自走在了前面。
他不用樊羽,樊羽倒也乐得自在,她空着双手,悠闲自在地跟在他的身后。
空气清新,水流清澈,樊羽蹲在石头旁洗衣服。高五则来来回回地提水。
他没用旁人,自己提着水桶来打水。
等他将所有的空桶全打满水,樊羽的衣服也洗好了。
高五提着装湿衣的木桶走在前面,樊羽悠哉悠哉地跟在他的后头。
高五在两棵大树之间拉起绳子,将洗好的衣服挂上去。彩衣随风摇摆,成了山林里一道特别的风景。
樊羽开始洗葡萄,高五站在边上帮忙。她洗好葡萄,他拿到木架子上晾晒。她洗完,他也晾完了。
她站在木架子旁给葡萄们翻身,高五把脏水全倒掉,重新打了两大桶水回来。另外几个新桶,则放在太阳底下晒。
天气晴朗,阳光温热,过了晌午,葡萄就晾好了。
没有白糖,樊羽就用红糖。按照五斤葡萄一斤糖的比例,大致铺到了干净的木桶里,铺完,她手伸到木桶里,把葡萄捏碎,搅拌均匀后,将木桶封好,高五将之搬进了茅草屋。
一大堆葡萄,最后只装了一个木桶。
樊羽捶了捶自己的腰,“终于忙完了。”
两人连午饭都没吃。
高五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了樊羽两眼,“咱们下山吧。”
樊羽眼神一暗,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轻轻“嗯”了声。
高五:“换换衣服,把你的东西全带上。”
樊羽顿了顿,绕过他进了屋子。
包袱里统共还有七百两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她想了想,快速地弯腰,两只绣花鞋的鞋底各放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余下的,连同首饰放进包袱里。她一手提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高五问:“你不换衣服?”
灰色的粗布衣服看不出脏来,只是洗洗刷刷的过程,衣摆湿了几处。
樊羽表情淡漠地瞟了高五一眼,“这样,不好么?”
高五让她带上所有的东西,她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这个高五,远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他花高价赎了自己,一点儿不碰,大概为的就是今晚吧。
谁不知道鹤成贪恋美色?
只要把她送到王爷面前,王爷定会心花怒放。
第8章
高五顿了下,没说话。他走到樊羽身后,将厚重的木门关上,并挂上了锁。
听到他挂锁的声音,樊羽才注意到,原来这座破败的茅草屋,竟然是有门锁的。
她定了定心神,说道:“相公,下山之前,我可不可以提一个要求?”
高五:“娘子请讲。”
樊羽眼神瞟向远处,“秋天真好啊,漫山遍野,不是果子就是鲜花。我在家的时候,特别喜欢花。在这山上住了两宿,我竟一枝花也没有摘过。相公既然有那么多的兄弟,可不可以麻烦他们,帮忙摘点儿花束给我?也好留个念想什么的。”
这次下山,还不定什么时候再来。那些酿造中的美酒也不知道会不会浪费了。
“娘子喜欢什么花?”
“我最喜欢的花儿啊,”樊羽幽幽说道,“是天竺葵,听说这山上就有,有粉的,有红的,跟绣球差不多的模样,特别好看。”
高五轻轻拍掌,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树上飘了下来,那人恭敬跪到地上,“大哥,有何吩咐?”
“南星,去找找有没有似绣球一般的鲜花,摘……”
樊羽接话,“摘个三五枝,够一束就好。”
南星听命而去。
高五提着包袱,樊羽戴着来时的帷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山下,樊羽看到了一辆马车。
她在心里嗤笑了声,要去王府,果然待遇都不一样了。
南星不知打哪里蹿出来,手中拿着一大束火红的天竺葵。高五问:“南星摘得对吗?”
樊羽轻轻接过,点点头:“就是这种。”
高五帮她撑起马车的帘子,她抱着花束,弯腰坐了进去。
车夫扬起马鞭,“驾”了一声,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高五没有上去,负手跟在车旁。
马车行进速度不快,只比平常人走路略快一些罢了。
不知道行进了多长时间,在一处门口,高五说了声:“到了。”
车夫慢慢将马车停下。
高五掀起车帘,“娘子,下来吧。”
在马车里坐了很久的樊羽却没有动,她道:“麻烦相公支开旁人上来,我有话要说。”
高五虽有疑惑,但还是冲车夫挥了挥手,然后慢慢坐了进去,顺势放下车帘。
樊羽戴着帷帽,他看不清她的脸,低声道:“娘子请讲。”
樊羽长长呼了口气,沉声说道:“高五,我错看了你!”
高五目瞪口呆:“……”他还是头一回见识樊羽气愤的样子。
樊羽语气冷硬地说道:“王爷鹤成是什么人?好色无耻之徒,你不辩是非听命于他也就算了。如今竟干出卖妻求荣的事情,可耻可恨。铁桦国灭落之前,一些将士正是信了王爷鹤成之言,不去投奔木盐国,转而来投奔我们的鹤荆国。结果呢?王爷为一己私利,竟在他们夜宿山林之际,命人放火烧山,取他们性命。你跟随这样的王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实在是错看了你。”
之前这里主要有三个国家,铁桦国、木盐国和鹤荆国。鹤荆国正是樊羽现在所处的国家。他在三国之中是最大的,因此,木盐国和铁桦国都颇为忌惮。铁桦国大王病逝,国无君,内乱不止。王爷鹤成听闻有一撮骁勇善战的铁桦国将士,便派人打听了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其投奔鹤荆国。
这些将士信了王爷,跋山涉水而来。却因了王妃一句“不喜”,王爷便派人放火烧山取了一众将士性命。
视人命如草芥,昏庸至极。
书里,这位王爷最后死在了木盐国将士的剑下,显赫一时的鹤荆国在历史长河中消失,改由木盐国一统天下。
高五静静地听着,表情煞是呆滞。就是他自己,自恃胆大无比,也从未说过此种大逆不道的话。可柔柔弱弱的樊羽,竟然张口就来。
樊羽道:“我知你今天为何要带我下山,为的不就是将我献给好色的王爷,以谋求升官发财?但是,”她冷哼两声,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惜,你,不能如愿了。”
缓缓说完,樊羽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帷帽。
木木愣愣的高五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神中迅速闪进了一道寒光,他震惊无比地问:“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
樊羽原本俏丽无比的脸上,不知何时起了片大大小小的红疙瘩,几乎布满了整张脸,又红又肿,使得她看起来奇丑无比。
樊羽明明浑身奇痒难熬,但她却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冷声道:“高五,你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吧。我现在,不光脸上如此,全身上下,几乎都是如此。你若将这样的我献给王爷,不光不能加官进爵,恐怕,性命也难保了。”
她心知自己无能为力,便临时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她知道这山林里有天竺葵,去摘野葡萄的路上,她曾经见到过。而樊羽本身对这种天竺葵过敏,用其花粉涂抹到肌肤上会引起强烈的过敏反应。
她特意利用了这一点,来阻止高五的计划。
以一时之痛换取以后的自由,她认为是值得的。
花容月貌,固然是好事。可在这个以男为尊的社会里,却会令她惊险重重。
她要想活得好,先得打消周遭那些垂涎自己的目光。
话说完了,樊羽也不戴帷帽,顶着张猪头脸大大方方地走下马车。
她偏要让人看到自己这张脸。
看吧,都看到了才好。
以后才不会有人不分白天黑夜的惦记自己。
在路上时,为了达到足够的过敏效果,樊羽将天竺葵的花粉往自己脸上、身上,抹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效力不够。
可这么做的结果,是过敏反应严重,她刚下了马车,就觉得天旋地转,踉跄几下,身子软软地倒向了地上。
候在远处的南星见状,一个剑步蹿过来,口中惊呼着:“大哥,夫人晕倒了!”
尚处在震惊当中的高五闻言,噌地跳下马车。
俯身抱起软绵绵的樊羽,急道:“速去请郎中!要快!”
他则抱起樊羽,脚步匆忙地走到院落之内。
第9章
过敏的滋味不好受。樊羽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醒来时,两只眼睛肿得近乎睁不开。
她从两条细缝里,看到趴伏在床侧表情忧急的高五。黢黑黢黑的脸上,两只泛红的眼珠子瞪得跟铃铛一般大。
“娘子!”他紧张万分地喊道,“你醒了?”
樊羽有气无力地哼了声,想抬胳膊,身上犹如压了万斤重担,她动弹不了。
“郎中说你身中奇毒,需静卧休养。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上疼吗?能听清我说话吗?想不想喝水?”
一连串的问题,樊羽不知道先答哪个好。她瞧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夜色,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你昏迷大半天。急坏我了。”
樊羽闭了闭眼,心里暗道,急死活该。
若是寅时,天就快亮了。按照计划,高五天亮就该出发,此后,就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樊羽知道,自己闯过了一关。
有这一遭的重病,想必没人再会觊觎自己的美色。
她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道:“我想喝水。”
高五转身在桌上端了个杯子,小心送到樊羽唇边。
樊羽微侧着头,小口吸溜着喝下半杯。
喝完,体内似乎有了力气。
缓了会儿,她慢慢坐了起来。
眼睛使劲瞪了瞪,细缝变大了一点儿。
她道:“给我面镜子。”
她想瞧瞧自己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高五面露难色,并不去拿镜子。
“怎么,我现在的样子挺可怕?”樊羽摸摸自己的脸颊,凹凸不平的,眼睛周围有很强烈的肿涨感。
高五口吃地回答:“挺,挺好看的。”
樊羽轻嗤了声。
只怕她现在的样子,鬼见了也要尖叫吧。
“你去见过王爷了吗?”她身子往后靠了靠,表情冷淡地问道。
“见过了。”
“王爷知道我病了?”
“知道。”
问完,樊羽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他好他坏,她已经不关心了。
她现在这副样子,他有心要做点儿什么也是不成的。
只能这样走掉。
停了会儿,樊羽耳畔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她吓得睁开眼睛,站在床前的高五竟然跪了下来。
樊羽:“……”
在夫为妻纲的时空里,男子怎能给妻子下跪?
她紧了下眉头,斥道:“你这是为何?”
高五垂下头,“娘子,我错了。”
他突然认错,樊羽诧异至极,表情奇怪地看着他,并不表态。
高五继续说道:“娘子,我错了,错在没有提前跟你说明白。王爷要宴请你我,我并没打算带你前去。带你下山,是因为我找人在山下置办了这所院子。今日我要出发去执行王爷派给我的任务,你独自在家,需要有个妥贴的安身之处。我买了两个下人供你使唤,另外,南星和一些兄弟会负责守护你的安全。若是有更危急的事情,南星会想办法与我联系,你安心就好。”
樊羽这才惊觉现在的住处大不一样。
难道是她误会了他?
跪在床前的高五,身上没有任何戾气,神色疲惫,说话时声音低而缓,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樊羽内心的怨气一下就泄了,她说道:“你快起来吧,这样跪着成何体统。”
高五慢慢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樊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娘子,我向你保证,除非我死,我定不会让任何人欺你气你。”他音色沉沉,“任何人,都不可以。”
这是在向自己表忠心?
樊羽:“若是王爷许你富贵荣华,让你把我送去王府做妾呢?”
她把书里林赼遇到的问题抛给高五,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高五表情猛然一沉,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娘子,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可以。”
说得倒是挺好听的。
樊羽不习惯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跪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得催促道:“相公,快起吧。”
“娘子!”重新听到“相公”两字,高五表现得有些激动,他抬起两只厚实的手掌,慢慢向前,抓住了樊羽布满红斑的手,“娘子,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我高五的娘子。”
樊羽盯着他的发顶,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虽然浑身不舒服,但她对这些过敏反应不是太担心,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她自有法子让其消退。可高五如临大敌的样子,让她感觉自己好像病入膏肓了一样。
“郎中怎么说?”她好奇地问道。
“我知道,娘子是宁折不弯的奇女子,”高五道,“是我酿成的大错。”
樊羽摸了摸自己浮肿的脸颊,“治不好了?”
高五轻轻握着她的手,声音沉痛无比,“郎中说这种病症极为罕见,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
樊羽差点笑出声来。
高五此番跪到自己床前,原因竟在这里。
郎中没见过这种过敏症状,无药可医,任其听天由命。高五自责万分,误以为此生樊羽都将顶着这张猪头脸,再难恢复惊天容颜,内疚不安,这才虔诚地跪下,向她乞求原谅,并立誓,此生永不变。
感觉可笑的同时,樊羽又有一点点儿感动。
这个黑壮的汉子,竟然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她使力回握了下他的手,用平和的语气说道:“相公,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是我误会了你。你不必自责,人命天定,我一点儿也不埋怨你。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着了,快起吧。”
她的手向上使力,想搀扶他。
高五黑眸瞪得大大的,静静地看着樊羽,眼眶逐渐泛红,幽深的眼眸渐渐蒙上了湿气,稍顷,一滴泪珠,缓缓溢出眼眶,泪珠透明晶亮,在他黝黑的脸上特别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