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鸢认出那是周肆、兼语还有她自己。
画面收束的一角有盏光线昏暗的路灯,灯下有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男生。
这张画面的后面有大片的留白,被清隽有力的字体填满。
2014年6月17日,天气晴。
在沿江路帮沈爷爷进货,在烧烤店门口看见她了,头发好像剪短了一点,在笑着说话,可惜我当时离的太远,听不太清。后来去超市拿了一罐汽水,出来走到路灯底下,倒是近了很多,但她没再说话了,进了店里拿号,又在原地等了会儿,想看她出来,无意间听见她朋友在讨论。
那男生嗓门挺大,我站的不近也听见他说报志愿的事情。
他拿手指指自己又看向对面:“雨伞,你报哪儿啊?我听妹妹说填的一中。”
他对面的女生眨了下眼睛抿了一口可乐:“那我和鸢鸢报一样的呗,一中离家还近点,本来想去三中的,听说三中帅哥多……”
后面的话没仔细听,被批发超市老板叫过去拿货了,东西收拾好回来的路上总有些出神。回家以后想了两天,给一中打电话了。
心情好了一点,要和她一个学校了。就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要是下次再遇见,打个招呼好了。
紧跟着是第二张画。
在一中的校门口,进门以后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但并不很多。
一张喜报大刺刺地贴着,前面站着的女生马尾扎的很高,正仰头认真地看,额前渗有细密的汗珠,袖边的校服被风吹的翻起弧度。
2014年8月31日,天气晴,温度有些高。
今天是一中开学的日子,昨晚睡的太晚,去报道的时候有些犯困,塞上耳机就睡了,睁开眼睛车停在了一中门口,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窗外。突然就庆幸自己没有近视了,又一次隔着校门看见她了。
她的样子好认真啊。
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公告栏上有我被一中录取的照片,教务主任之前发过消息,说会贴在公告栏上,当是随便点点头就答应了,早知道应该多想想的。
也不知道那照片拍的好不好。
有点担心。
……
秦鸢的视线在那句‘照片拍的好不好看’上顿了下,指尖摩挲着似乎还能想到那股悸动。
当初在公告栏处得知他和自己同校的庆幸。
原来不是天意。
是人为。
第47章 真相
后面的画很多。
在学校超市隔着货架拿同一种汽水的。
在食堂擦肩而过的。
操场底下扫掉落的银杏树叶子的。
有……
很多很多秦鸢自己做过却并不印象深刻的事情,都在这本画册里。
直到相册的最后一页,是空的。
没有彩绘,秦鸢猜测这里原本应该是放的一张照片。
直到她翻到后面的留白。
2014年9月1日,天气很好——
老爷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却每天守在小卖部不肯回去,劝不听,固执,方才觉得自己也和他大差不差,都不敢回家。
胆小。
可能死亡其实没那么可怕,烈士活着的亲属才是最痛苦的,小卖部的灯又坏了一颗,附在柜台上写这些,刚刚总账时拉开抽屉,看见装在铁皮盒子里的钥匙扣,两条,漆优注意多,非得找盒子装着,念叨着以后要当信物去找秦鸢……
我也没有说话,纵然我俩都知道她不记事,是只走哪儿都爱给人送东西的狐狸,钥匙往你手上一丢,权当给人心上挂锁了。
挺没良心的,忽悠我不算,把漆优这小鬼也搭进去了,都惦记着她,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上次来小卖部,小鬼和我打赌说鸢鸢姐姐一定记得她,最后把眼泪都输出去了。这小鬼怎么就不信,她秦鸢姐姐最是不记事的,以前在鱼尾巷,后来在附属小学救漆优。
秦鸢行侠仗义惯了,帮过什么人自己都不记得,只知道过后给人留一串钥匙扣……
看到这里秦鸢的眉心突地一跳,站在她旁边的漆优躲闪着避开了目光,留白里提到的事情,让秦鸢隐隐有了几分印象。
她看看小姑娘的脸,慢慢发现眼前明媚皓齿的漆优逐渐与多年前小花猫挂鼻涕的小豆丁重合。
四年级的漆优放学后被一群女同学堵在了附属小学的后门,那时的漆优才刚经历失去母亲的痛苦,身外外派驻地记者的母亲最终牺牲在炮火轰鸣的战场上。
那年的漆优,年仅九岁,对失去至亲这样沉肃的消息,理解的程度虽然赶不上已经成年的大人,却也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她突然……没有妈妈了。
漆父回国以后,特地和漆优的老师沟通过这件事情,希望她能瞒下漆优母亲离开的消息,纵然女儿已经知道,但还是希望不要被这样的消息笼罩。
能快一点走出来。
漆优的老师自然十分理解,这之后为了帮助漆优走出失去至亲的痛苦,还经常叫漆优来办公室谈心。一来二去本来很好的事情,落在同班的一些学生眼中就变了味道。
有些女生认为老师偏心,每次把漆优叫出去是单独开小灶,对她们不公平。
心生不满,又气不过,就想找个机会好好和漆优交流一下,但那时年纪尚小的漆优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些爱答不理。
就连班主任找她沟通也不会怎么说话,很多时候都只是点点头。
于是找不到机会与漆优交流的女同学们三五成群组了个队,跟着习惯从校门后街那道门出去等公交的漆优后面,她们将漆优堵在了校门口,几个女孩子围成一堵墙,团团把漆优围在了里面。
让漆优交出老师给她开小灶的题目,她们也想考高分,漆优没有搭理她们,她冷淡的态度多少让围着她的女生们有些生气。
漆优不想陪她们玩这些幼稚的游戏,比起这些她更喜欢回家陪外婆摘葱。
于是漆优抬脚就走。
这动作让她旁边的女生有些着急,忍不住伸手拽住了漆优的书包带子试图阻止她,却因为动作太急把漆优推到。
白色的校服被泥水洇湿,掌心也在地面上擦出一小片血迹。
崩溃就这样逼迫地山雨欲来。
漆优和女同学扭打在一起,但对方宽大的体型不是她瘦弱的胳膊能撼动的,场面到最后有些惨烈,漆优的头发乱了,掌心在雨水的浸润下微微发肿,但女同学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力气比漆优大,但反应速度方面被漆优绝对碾压,肩膀上也多了几处抓痕。
场面一时有些惨烈,女同学最后明显有些不敌,撺掇起旁边的女生一起将漆优围住,被路过的秦鸢制止。扳着脸叫来了保安,调完监控把一群小朋友教训了一顿,秦鸢带着漆优去了就近的诊所包扎,临走前送了她一串钥匙扣。
被小姑娘留到现在。
再之后这件事被班主任知晓,对那几个女同学做了思想教育,老师在一番思索之后,在班里说明了漆优母亲生前的事迹。
之后女同学陆续主动来给漆优道歉,班里许多孩子对漆优的态度都变成了同情之中带着一点崇拜。
更多的学生能在面对漆优并不算亲和的表情时,也要主动来和她做朋友。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她再也没见过秦鸢。
听漆优讲完故事的来龙去脉,秦鸢心底了然,看来最后一张照片就是段正衍那天绑在风筝上的钥匙链了。
原来她惊鸿一瞥喜欢上的男生,背地里已经暗恋她好多年。
早到很久以前,从上辈子开始,段正衍喜欢的人,从来都只是秦鸢。
是她自己。
“小优,这相册能先借我用一下吗?”秦鸢摸着漆优的脑袋问。
小姑娘闻言笑眼弯弯:“如果你是要去找哥哥的话,我觉得可以。”
秦鸢最后是在小卖部门口见到的段正衍。
男生看到她的一瞬间唇角就勾了下,但看到她手里拿着的画册封面时,笑容又怔了怔。
两人最后在小卖部后面的一处天台上坐着。
“——都知道了?”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嗯,知道了。”
“想听什么?”
又几乎是同时的回答。
这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
还是秦鸢酝酿着先问了一句:“既然喜欢了这么久,为什么之前没想过说。”
这话说完的下一秒,秦鸢自己也怔了一下,一瞬间觉得这话问段正衍的同时,好像也是在问她自己。
对啊,既然喜欢了这么久,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这个问题对秦鸢来说答案可能显而易见——不够优秀,家境、颜值一切看起来优越的东西都是外界的赠与。
而她自己、她本身并不算十分优秀。
所以总会在面对喜欢的人时,退步不前。
那段正衍呢?
论颜值、论家境、论一切外在的东西他都与自己不相上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本身也足够明亮。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退缩的理由,至少在秦鸢的逻辑里没有,想着却只见他轻轻抿了下唇,目光温和落在她脸上:“因为怕。”
秦鸢:“怕什么?”
“看到那边了吗?”段正衍说着手指着小卖部的方向停了停。
秦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小卖部门口摇着蒲扇与人下棋的老爷爷。
背影看着有些岣嵝,精神却不算差。
秦鸢听见段正衍看着老人的方向说了一句:“他就是沈老爷子。”
“小卖部也是他开的,老头爱热闹,不愿闷在家里发霉,就爱出来与人打点交道,他儿子就在缘回山下盘了这个铺子,给他做生意,原本是看中这边人流稀少,生意往来不多,老人家折腾的新鲜劲过去了也就自己回去颐养天年了。”段正衍说到这里又顿顿,“但他没想到后来缘回山发展地这么好。”
清隽的声线低沉,听的秦鸢指尖一缩,看着他的方向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两父子吵架,老头的儿子想劝他回去养老,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回怼说知道他儿子就是想让他回去然后给他送去敬老院,关着跟囚犯一样,不自由,说自己老后成了负担,儿子想把他送进去摆脱自己这个拖油瓶,咬死不松口。”
“两父子也就这样僵持着,一直耗到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秦鸢听到这里有点懵,没忍住问了一句。
问完就见段正衍往旁边偏了一下,只有低沉的声线向秦鸢落过来:“维和。”
“老爷子的儿子是部队的军医,年底背着他报名了维和的部队,后来过了审核,夏天的时候做飞机走了,全程没和老头透底,老头一直到……一直到接到部队打来的电话才知道。”
话音落下这瞬,周遭响起久久的沉默。
秦鸢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压地快要喘不过气,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那他是……是牺/牲了吗?”
‘牺牲’两个字被秦鸢说尤其的轻。
却仍然能让人听见。
只见段正衍闻言淡淡点了下头:“嗯。”
“牺牲了,护送伤员时为了掩护战友被击穿了心脏。”
“那……”秦鸢唇瓣张了张,实在说不出什么话。
又缓缓地闭上了。
就在她以为两人又要被沉默包围的时候,段正衍突然开口补了句:“你知道他掩护的战友是谁吗?”
秦鸢转头,心头隐隐已经有了猜测:“是谁?”
第48章 让我亲一下
“我爸。”
秦鸢闻言缄默,虽然隐隐有猜到可能会是这个答案,但真当听到时,感觉又截然不同。
难怪。
难怪段正衍在学校时总是很难见到身影,为照顾父亲的战友留下的遗老,担起了这份本不会落在他身上的责任……
“老人自儿子牺牲以后就一直很自责,不肯回家,看不得和儿子沾边的东西,也不肯去敬老院,每天就守在小卖部里,谁劝也不走……”
“亲戚朋友都过好几回当说客,老人全都避而不见,直到我父亲带着我去看他。”段正衍说着又抬手指了下小卖部对面的一根电杆:“就在那个地方,当时我就站那儿。”
“老爷子很明事理,没因为这件事情就对我们闭门不见,之所以守着小卖部只是他和自己过不去,后悔没有早一点听儿子的话回家,没有去机场送送他。”
又顿顿。
“再后来我父亲所在的部队休假,我就经常跟他一起去陪他说话,老头年纪虽大,精神却不差,最爱的事便是拉着我爸下象棋。”
现在回想起来还算是一段稍显惬意的时光。
小卖部外缠绕的电线上立着云雀,风一吹,蝉鸣恣意的夏天便在橘子汽水的罐头里拉地好长。
风扇吱呀乱转,小小少年在门檐遮挡的晴空下确定了自己的梦想。
做一名守卫和平的军医。
成为和父亲一样优秀的人。
牺牲也在所不惜。
“那年我十三,我爸的假休到一半又接到消息,紧急通知返回部队去往马里,他走的那天太仓促,来不及留下太多话,只让我有空多去看看老头。”
“再然后,我就一直守着这个小卖部了。”
后面的话段正衍没再细说。
那些结痂的往事被缄默在风里,但秦鸢依稀能猜地出来,大抵是尚且年少的段正衍也没想到父亲后来再没回来。
来看望老人的人最后只剩他自己,想到这里秦鸢难免又有些疑惑,事情讲到这里,可她却从头到尾没有听见漆远蓉的名字,作为段正衍仅有的直系血亲,烈士丈夫的遗孀,为何在过去的时间里,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有被提到?
还是说段正衍出来照顾老人的事,漆远蓉根本就不知情?
目光随即又落到段正衍脸上,男生的表情很淡,悬浮在周围有股肃穆的凝重。
让人一时无法开口。
说到底,也只是他们自己的家事。
秦鸢现在也没有立场问这个问题。
况且能想到漆远蓉,可能也是白天见面留下的影响,或许她其实是知道丈夫和儿子的作为的。
但这都不是现在秦鸢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她更应该做的,是将背在身后的掌心伸出去,落在段正衍青筋若现的手背上,对他说一句:“可你现在有我了,我们可以一起守小卖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