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娘子带着她身边的婆子,只背了个随身的包袱,让衙差查验过后,才出得邵家来。
此时,邵宅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后,车内人对方娘子招了招手。
邵家本就无甚亲眷,再加上邵云泽是罪臣钦犯,如今连交好的左邻右舍都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有人来送她呢。
方娘子愣了一瞬,仔细分辨才认出对自己招手的人是谁。
“方娘子,我来送你一程。”马车内的人对她说道。
方娘子有些迟疑,石榴已经跳下了马车,动作利索的连脚凳都给她摆好了,“方娘子请上车,我家主子有话同您说几句。”
被石榴扶上马车坐下后,方娘子依旧有些局促不安,头一直垂着:“罪妇之身,实在是抬不起头来,失礼了。”
“娘子何错之有。”她身边的婆子梗着脖子不甘的说道。
陆微澜一直没有开口,给方娘子一些时间来缓解不安的情绪。
然后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方娘子的手背道:“阿婆懂的道理,相信方娘子也一定能懂!”
方娘子觉得这几下轻拍,冰凉的双手好似被注入了温暖的力量。连近日来如堕冰窟的心,都重新缓缓跳动起来。
道理她都懂,可就是过不了自己这关,觉得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这么多年的枕边人,怎么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呢?
她当初不顾娘家人反对,嫁给当时身无长物的邵云泽。陪他科考,同他患难,日子过得虽然苦一点,但她不觉得怎么样,因为那时有希望在。
希望没了,她觉得很辛苦,更加茫然,甚至没有了人生的方向。
等陆微澜清楚感知到方娘子的情绪,才缓缓开口问道:“方娘子将来有何打算?”
“先回娘家暂住,等到生下肚中的孩子再从长计议。”方娘子轻叹一声。
陆微澜不由问道:“当初你不顾家人反对嫁给邵云泽,如今又是罪臣之妇,怀着孩子,回娘家日子怎会好过?”
“我又何尝不知。”方娘子又轻叹一声:“为了腹中的孩子,也得找个片瓦遮身的地方,先挨过这段日子。”
“听说你刚嫁给邵云泽之前开过食店。”这时陆微澜将一个钱袋子交到方娘子的手中,“这些钱足够你支撑到生产之后,再支起个铺子。”
方娘子愣了一瞬。
“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人活着,总要有点希望,你的希望就在这里。”陆微澜抬手轻轻抚了抚方娘子的肚子,“这是殿下对这个未出生的世侄的一点心意。”
方娘子捧着钱袋子的手有些颤抖,“是郎君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心意。”
陆微澜掀起车帘看了一眼,才道:“就快到春明门了,我也只能送到这里。万望今后一切顺遂。”
“小娘子种善因,今后一定会得善果。”方娘子眼含热泪的说道。
陆微澜没再说什么,而是让石榴好生扶方娘子下了马车,目送着她们出了长安城。
回程的路上,石榴见陆微澜一直不说话,不由问道:“陆侍妾,您不是说,生活总要有点希望,可奴婢瞧您现在的样子,怎么像是把希望给丢了?”
“我只是把希望深埋土中,当成一颗种子。”陆微澜淡淡道。
石榴挠挠头,“陆侍妾,您说话奴婢怎么都听不懂啊?您在想什么?”
她只是想早些完成攻略任务,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陆微澜轻轻一笑:“我在想,今日难得出来,我们去逛逛东市怎么样?”
“真的可以吗?”石榴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了。
从春明门到东市的距离不远,过了道政坊就到了。
不过走了没多远,马车突然停下了,只听车夫常伯惊魂未定的吼道:“你怎么不长眼睛,硬往这马蹄子上撞。”
不会是倒霉遇到碰瓷了的吧?
陆微澜掀开车帘,入目的是道政坊坊门,她低头果然看到马车边躺着个穿青衫的人。
他的旁边还有个书箧,笔墨纸砚散了一地。
这应该是个读书的士子,仔细辨认还有点脸熟。
陆微澜忽然想起来,对着躺在地上的人唤道:“谢士子!”
谢启被撞得晕乎乎的,忽听有人唤他,声音还分外熟悉,于是他立即睁开眼,寻着声音望过去。
“你……居然又是你!”谢启捂着脑袋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不是,我是想说……”
他是想说,为什么每次摔在地上最狼狈的时候,都能遇见这位神仙般颜值的小娘子?
这简直太丢脸了!
起身之后,谢启还有些昏头转向的,他抱拳行了个拜礼,“谢某失礼了。”
拜完之后,才发现方向根本就不对。
他十分懊恼的拍拍脑袋,简直对自己失望至极。
待重新调整方向,才又拜过,“没想到在此处又遇见了恩人小娘子。”
“谢士子怎么会在这里?”陆微澜掩嘴笑了笑,觉得这人莫名有喜感
“说来惭愧。”谢启指了指地上的散落一地的书卷,“上元节那晚得小娘子相助和鼓励,谢某也深觉自己不是可以舍弃功名利禄之人,于是便夜以继日奋发读书。”
这人说话倒是挺坦诚的,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
陆微澜示意身边的石榴,“你去帮谢士子把东西捡起了,重新放进书箧中去。”
石榴也忆起来,上元节那晚,正是这位士子喝了假酒摔倒,压坏了她喜欢的那盏兔子灯。
最后陆侍妾还帮他赔了灯钱,用剩下的钱来资助他继续参加科考。
石榴下马车的时候不禁想,这位士子不会是又喝了假酒吧?长安城在哪能买到假酒呀?
她低头帮谢士子捡地上散落的书卷,看到好多洋洋洒洒的文章。
“多谢小娘子关照!”谢启对着陆微澜又是一拜。
陆微澜自然也看到了地上那些文章,忍不住问道:“还有几日便是进士试了,士子为何不闭门准备应试?”
“不瞒小娘子,谢某这段时日本是闭门读书的,但是听说好多举子都向达官贵人投献,所以……所以……”谢启有些难以启齿。
陆微澜:“所以你是来道政坊行卷的?”
谢启:“谢某不是想走捷径。只是觉得别人都投了,自己若是无所动作,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陆微澜无奈的问道:“那你行卷可顺利?”
谢启摇摇头,“被阍人赶了出来,所以失魂落魄,不小心撞上小娘子马车。”
陆微澜忍住笑,对石榴摆了摆手,石榴便把捡在手中的一篇文章递给她。
陆微澜看到上面洋洒的字体极具神韵,再深读其文章的内容,颇感意外。
谢启虽然看着是粗枝大叶之人,但文笔细腻,学识渊博,这文章让人读了颇有惊才绝艳之感。
“谢士子祖籍哪里?”陆微澜不禁问道。
谢启:“岭南。”
陆微澜还以为他是习文重儒的江南人,毕竟自古江南多才子。
谢启有些忐忑的说道:“小娘子,谢某来到长安之后,已经向礼部缴纳了文解和家状。”
因为进士试在即,陆微澜入乡随俗,最近了解一些这个时代科举的体制。
知道他说的文解是州府发给举人的文书,而家状则相当于包括个人情况在内的家庭调查表。
而刚刚他们谈论的行卷,则是举子们向达官贵人和文人名士投书献文章,如果能博取他们的举荐和赞赏,自然能引起主考官员们的赏识。
在这个时代,进士试的试卷是不糊名的。
谁能先于考试之前出名,谁就会给主考官员一个印象分。
弊端是行卷之风过甚,会影响科举考试制度的公正性。
陆微澜笑笑,“我想说的是,岭南乃偏远之地,谢士子此次长安之行定不容易。何必再与自己过不去。”
“小娘子的意思是……”
陆微澜:“谢士子一看就不是善于钻营之人,走自己的路才是人生捷径。”
谢启听了陆微澜的话,竟一拍脑袋,“枉费谢某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如此糊涂,竟没有一个小娘子活的通透。”
“小娘子怎么就不能通透了?”这时石榴已经帮他捡完地上的东西,又全都放到书箧中。
谢启这么说话,她当然不乐意了,真是小瞧她家主子了。
“谢某不是这个意思。”谢启知道自己嘴拙,干脆也不解释了,对着陆微澜又是一拜,“谢某再次谢过,不知今日可有机会知道小娘子的尊姓大名。”
“陆微澜。”
这时石榴已经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继续前行,陆微澜也放下了车帘。
“芳兰振惠叶,玉泉涌微澜。”谢启喃喃念着,一抬头发现马车已经走了。
他捡起地上的书箧背在肩上,然后追了两步在马车后大声问道:“还不知道陆小娘子家住何处,谢某今后该去哪里报恩去呀……”
过了道政坊就是胜业坊和其相对的东市。
这附近有很多亲王的宅邸,宁王府就在胜业坊中。
陆微澜路过时不自觉的往坊内看了看,还真看到了夏扶风的身影。
她不知道在躲着什么人,从坊门出来后闪身进了熙熙攘攘的东市。
“保护王爷!”这时有几个侍卫从坊门内冲了出来。
片刻之后,一个气质衿贵的年轻男子也追了出来。
陆微澜从马车内看到,这人眼眶和嘴角处都有淤伤,发冠上还有些杂草。像是被人套上麻袋揍了一顿。
这人正是宁王李蘅。
没想到夏扶风下手这么快,原书文案上的情节出现了。
陆微澜忍住笑,放下马车车帘。
……
兴庆宫,兴庆殿。
李郴正在批阅奏折。
彭顺上前轻声禀道:“殿下,礼部侍郎周子睿已经到了。”
“让他进来。”李郴并未抬头。
片刻功夫,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男子徐徐步入大殿。
他三十几岁的年纪,相貌端正,眉眼温和,一看就是脾气极好之人。
“殿下。”周子睿毕恭毕敬的给李郴行礼。
李郴放下手中奏折,抬头看向周子睿,“今年的进士科还有七日就在礼部贡院举行了。周侍郎做为知贡举,目前可有赏识的举子?”
“回殿下的话,今年来京师赶考的举子共有六百六十九人,全都是各州府文人能士,下官一时竟也分辨不清楚,看来只有等到进士试出榜之后才能替殿下举贤了。”对于李郴这样的直截了当的问题,周子睿小心翼翼的应着,也算是滴水不漏。
李郴听了他避重就轻的回答,脸上并未有任何神色的变化,甚至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接下令:“今年六百六十九人的试卷,判阅后全部送到这里来。也让本王欣赏下不同州府解元们的学识文采。”
“是。”周子睿躬身应道。
待弯下身后他却蹙起眉头。
周子睿想,骁王李郴竟然要蹚进士试这趟浑水?
作者有话说:
新一卷内容开始了~
感谢支持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明天上夹子,更新时间0点,所以今天提前多更出来一章,不出意外以后也都在0点更。
第37章 .春风意 [V]
「贰」
过了道政坊,就是东市的放生池。
陆微澜道:“石榴,我们去放生吧!”
“陆小娘子,今儿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石榴忍不住问,这是她在兴庆宫外对陆侍妾的称呼。
陆微澜曾在范静娴的尸身前许下承诺,一定要找到亲手杀害她的凶手。如今,也算是能给她一个交待了。
“为我一位短暂相识的朋友。”陆微澜回道。
石榴已经猜到,“是范小娘子吧!”
陆微澜颔首,“算算日子,她的骨灰也快回到故里了。”
说着,陆微澜便让常伯停下马车,下车后带着石榴直接进了东市。
已经正二月了,长安城却还是春寒料峭。
这个时间来放生的人不多,石榴去买了桶鱼后,她们便来到放生池前。
陆微澜远远瞧着,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两人其中的一人也认出了陆微澜,笑着对她打了招呼,并快步迎了过来。
是蒋宁黛,跟在她身后的人是王澈。
“这就是陆微澜,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出。”蒋宁黛对王澈说道。
“自然认得。那日在慈悲寺虽然做了乔装,但一个人的神韵是不会变的。”这时王澈上前一步,对陆微澜行了个大礼,“你是我和枝枝的救命恩人。”
陆微澜知道枝枝应当是蒋宁黛的乳名,便只笑笑,“恭喜二位苦尽甘来。”
如今骁王选妃一事不了了之,蒋宁黛不再被骁王妃人选的虚名禁锢着。
两人都可以为了对方不顾生死,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拦着他们。
“等表哥考完进士科放榜后,我们便要成亲了。”蒋宁黛笑在眉眼。
就连陆微澜都能感知到她开心又甜蜜的情绪,便道:“那就再次恭喜了。”
“今日我们来这里是帮表哥买一些进士试需要用到的东西,顺道还个愿,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你,也是巧了。”蒋宁黛与陆微澜越说越熟络,还上前一步拉住了陆微澜的手,“你却是为了什么来东市?”
陆微澜能感觉到,蒋宁黛是从心底想和她亲近的,便也不瞒着,“邵云泽的孀妻方娘子要离开长安,我送了她一程。然后便想来这里放生,为范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