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味。”
谢暥简短答道,他伸手将奚妩抱到怀中,在她颈间微嗅。
奚妩退开些许,不准他再靠近:“说话就说话,别靠那么近,杨赞身上有什么香味?”
“他身上有一种能驱逐有毒蛇虫鼠蚁的香料之味。”
在赵府中谢暥就察觉到这股香味,后来他让十二暗中查访临州所有药铺,发现杨赞在赈灾银失窃之前,曾购买过制作这种香料的药草,不过杨赞谨慎地选择多家购买,若是不怀疑他,不知他身上残留香料的作用,并不会察觉不对。
“所以他们可能把赈灾银藏在山上?还需要驱逐有毒的蛇虫鼠蚁……”
奚妩一边思考,一边展开临州舆图,最终目光锁定在距离临州不远的弥山——弥山终年迷雾不散,山上毒物最多,连附近村民都甚少上山,且两面环水,若是运送大批赈灾银正合适。
“在这里吗?”奚妩指着弥山。
“还不确定。”
“那你要继续装下去吗?若是杨赞沉得住气,一直不肯动作怎么办?”
“他不紧张,我就给他加一把火。”
翌日,临州城内四处张贴告示——赈灾银去向一事有线索者,不论身份,不论线索大小,皆有重赏。
临州附近多山匪和水贼,谢暥这一条不论身份是针对这些人,他们也是最有可能得到线索之人。
一时间出入府衙之人众多,谢暥面见每一个提供线索的人,哪怕是浑水摸鱼之人他也细细询问,直到一日谢暥忽然停止对赵裕的审问,让人开始准备行李。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杨赞拿着公文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向十二问道。
“杨大人不知吗?殿下已经得到线索,待到所有东西准备齐全,近日就要出发,不过事关机密,属下也不能透露太多。”
十二笑着解释,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又凑到杨赞耳边说:“杨大人若想跟着一起去,记得准备些驱逐蛇虫的药草,那里的路可不好走。”
杨赞眸光一凝,转瞬又恢复正常,他颔首笑道:“多谢提醒。”说完捧着公文又往办公之处走去,脚步平稳不见一丝慌乱。
十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啧啧两声,想着不愧是将赵裕扳倒的人,装得倒是很沉稳。
是夜,点星火光在黑夜中燃起,来往信件和公文皆付之一炬。
杨赞浇灭那盆火,天色刚明,城门初开之际,他简衣出行,守门士兵见到他也不多加阻拦。
弥山终年迷雾环绕,幽幽药香驱逐那些伺机靠近的毒物,林深之处,一直守在这里的山匪迷迷糊糊看见有人走过来,他握紧身侧的大刀,眉眼锋利看向那人,待到看清是杨赞,浑身力气一松。
“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是上面有什么吩咐吗?”
“别废话,把所有兄弟叫起来,立刻将银子转移。”
“现在转移银子?是有人发现这里了吗?”山匪一边问,一脚踢醒那些熟睡的兄弟。
“二皇子那边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往这边,在他来之前……”
“在这之前,你们得先留下性命。”
不远处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这密林之中,却透着幽幽诡异。
杨赞猛地转身看去,他看见谢暥从树林中走出那一瞬间,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二殿下好算计。”
谢暥不和他们啰嗦,挥手间所有官兵将杨赞和山匪团团围住。
山匪们面面相觑,在杨赞眼神示意下,同时手持大刀开始往外突围。
谢暥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些人垂死挣扎。
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山林间弥漫,那些毒物闻着气味而来,又忌惮那些药香,毒蛇盘旋在树梢幽幽吐着蛇信,此间仿佛变成人间地狱,收割着劫匪们的性命,最后只剩下两个活口。
十二押着杨赞,将他双手反扣。
侍卫去后方寻找,片刻后回来汇报:“殿下,所有赈灾银都藏在水下,已悉数拉上来。”
“走吧,杨大人。”十二押着杨赞起身。
杨赞垂眸间微动袖口,一只竹管从他袖中掉落,十二正要命人捡起,那竹管突然一开,一条浑身血红的毒蛇猛地冲了出来,十二眨眼间那毒蛇已经游到谢暥身后。
毒蛇双眼泛着幽幽青色,它吐着蛇信,周围伺机而动的蛇虫像是受到蛊惑,突然不顾药香悉数冲过来开始袭击。
“殿下,小心!”十二猛地大喊一声。
.
“嘶。”
锋利的刀尖一划,奚妩指尖冒出些血花,她愣愣看着指尖的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暥出发前,她提醒他要小心,但她并不知道当年弥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让他多个心眼。
难道他出事了?
“夫人,你的手受伤了。”跃青走进来,赶紧去拿止血药膏。
奚妩走到窗前,她看着远处的街道,不安一步步扩大,直到屋外传来响动,她等不及让跃青包扎,推开门往楼下冲去。
十二正命人抬着担架进来,奚妩一眼看到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全身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冰冻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去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已经准备那些药草,怎么还会出事?”
奚妩坐在床前,她握着谢暥的手,谢暥浑身冰凉,连呼吸都甚为虚弱。
她甚少这样发脾气,声音中有藏不住的颤音。
十二神色懊恼,他跪下道:“都是属下办事不利,杨赞事先准备了蛇蛊,那蛇蛊聚集天下百毒而成,是申屠氏族不外传的毒物。殿下血液虽能解毒,但对于蛇蛊……”
“你什么意思?他的血不能解蛇蛊之毒?”
“属下也不能确定,只能……”
“只能什么?”
“只能等。”
奚妩心往下一坠,她觉得浑身冰凉,像是置身寒潭之中,但再冷也抵不过谢暥身上的冷。
她终于明白那些婢女为什么会说“九死一生”,她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谢暥还是走到这一步。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我守着。”
奚妩语气变得冷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生出多少冷汗,指尖那划破的伤口偶尔还会往外冒几丝血花,她无暇顾忌,垂眸看着安静睡着的少年,语气低微:“谢暥,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小心的。”
她知道他不会出事,他一定能熬过去,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恐慌,还是害怕……
夜色低垂,谢暥身上的寒冷没有降下半分。
奚妩命人燃了火炉,但谢暥身上不曾回温半点,她钻进被窝里抱住少年的腰,企图去温暖他冰凉的身体。
她离谢暥越近,就越能看清他面上每一点神色变化,往日里会耍无赖会缠着她粘着她的少年,现下安静着不说话,他拧紧眉心,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他年少时曾尝过许多次,甚至习以为常。
奚妩看着他的侧脸,泪珠缓慢滑落在软枕上,她紧紧抱着谢暥,握着他的手,第一次主动与他十指相扣,细语低喃:“谢暥,我好像很傻。”
“你醒来好不好,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跟你说。”
“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她低声说着许多话,关于她年幼时的过往,关于她和少年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她怕她一停下说话,心中的恐惧就开始吞噬她,她不敢胡思乱想。
“那时你怎么也不愿意送我那个糖画,我其实很不开心,那天我负气跑开的时候就在想,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你天天冰着一张脸,我那么哄你开心,也不见你笑上半分,既然这样我就不热脸贴你了。”
“但我以为你会追过来的,我在宫门口等了好久,回来时也走得很慢,我想这样你总该能追上我向我道歉了,可是我没有等到你,我气得一晚上没有睡着觉,第一次在寝殿里发脾气砸了东西,好在收拾得及时没有让谢娴看到。”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想我才不要去送你,我看书刺绣做一切能转移注意力的事,但中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了。我拿着出宫令牌匆匆赶出宫,想着会不会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起以后都见不到还是很委屈,委屈你不来哄我,委屈你为什么都不肯对我笑,难道我真的那么讨人厌吗?”
“谢娴谢昀讨厌我,满宫中都是两幅面孔的人,是不是连你也一样不喜欢我?这样想着就更难受委屈,恨不得立刻转身就回宫,反正见到你也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仿佛我欠了你许多钱没还一样。”
但她到底还是没选择半路回去,反而让马车疾行一路冲到城门口,恰巧看到少年骑上马要离开。
其实那一刻她觉得她挺幸运的,她不喜欢不告而别,好好告白哪怕以后不能再见,回忆起来也没那么难受。
奚妩一边说一边想到谢暥那时候的模样,当真是冰冷无情到极点,她再怎么逗他也得不到半点笑容。
“仔细想想,那时候你真的一次没有笑过,偏我那么有耐心去哄你。”
小公主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她沉默的片刻,谢暥手指微动,奚妩敏锐察觉到他的动作。
她正要抬头看他,少年翻身将她抱住,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笑过一次,你没看到。”
“你醒了,还难不难受?要不要叫大夫?”
奚妩哪还顾得上他笑没笑过这种事,想要起身喊人进来。
“放心,蛇蛊伤不了我,最多让我痛苦些。”
谢暥抱着小公主,不让她乱动。
奚妩紧张的心神一松,她听出些问题:“蛇蛊伤不了你?十二不是这样说的,他明明说是……”
奚妩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她抬头看向谢暥,仔细审视着他的表情。
谢暥轻咳一声,他小声解释:“如果不那样说,我也不会知道阿妩原来还会紧张我的安危。”
“谢暥!”奚妩有些生气了,“这种事情能拿来开玩笑吗?”
“阿妩,我身上还很疼。”少年可怜巴巴地道。
奚妩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体温在恢复,但他刚刚醒来还是很虚弱。
奚妩满肚子气,这会儿也不好发作,索性翻身睡下不想理他。
“阿妩,我笑过的,”谢暥从背后抱住他的小公主,解释当年的事,“当时你跑得太兴奋,撞进鹅毛堆里,满身都是鹅毛,要哭不哭地看着我,特别像一只手足无措的小奶猫,那时候我偷偷笑了,但怕你觉得我在嘲讽你,所以没让你看见。”
哼……所以现在说出来就不算嘲讽了?
奚妩想起自己当年的狼狈模样,莫名也觉得好笑,想了想,还是翻身面向谢暥,板着脸看他:“以后还敢这样骗我吗?”
“不敢了。”谢暥乖乖摇头。
奚妩还是生气地捏住他的脸:“你一点都不像当年的样子,那个冰冷小少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你究竟是受了谁的蛊惑?”
“你的蛊惑,”少年眨着眼睛看她,显得特别纯洁无辜,“当年是你说的,要我多笑笑,要学会体贴姑娘家,不然冷冰冰的样子是娶不到娘子的。”
谢暥这么一说,奚妩也想起自己当年送别时对他的叮嘱。
那时候她对他冷冰冰的样子怨念颇深,故意这么说他。
“哼,你还好意思说,当时我那么生气地离开,你竟然都不追过来,可见你那时候真的很讨厌我,是不是心里天天想着怎么赶走我?”
小公主开始算旧账。
谢暥坚决摇头否认:“没有,你生气跑开的时候,我其实又回去让那个老伯伯照着我的样子做出一个糖画,我追上去想要送给你的……”
“然后呢,为什么又不送了?”
“因为,我看见你在对其他人笑。”
奚妩拧眉,她仔细想了许久,也不记得自己那时对谁笑过。
谢暥看得出她是真忘了,她不记得那时候她坐在马车里,掀开珠帘和邵安说话,也不知邵安说了什么,他看见小公主笑得很开心,那笑容十分刺眼。
少年手中的糖画坠落在地上,被他狠狠碾进泥土里,沾上灰尘再不能送人。
当年他很在意的事,对于小公主来说,其实从未放在心上过,她只记得自己没去哄她。
或许,那年那么刺眼的笑,也只是因为小公主不是对着他笑。
“不管我有没有对其他人笑,你都没有来哄我呀,我那么生气你都不管不顾,要不是我追过去送你,我们连道别都没有。”奚妩想想还是很气愤。
谢暥:“……如果没有等你,城门一开我就该走了。”
但直到近晌午时分,他才从驿站出发,在城门处又耽搁许久。
小公主的马车冲过来时,他不知怎么想的,立刻翻身上马作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奚妩听见他的解释,心中那点气闷忽然消退干净。
她看着谢暥,默然许久,他们之间好像有许多误解。
她想到先前的承诺,轻声开口:“谢暥,我想和你说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我和你另一种可能的故事。”
奚妩的声音在屋中缓缓响起,她将瞒了许久的噩梦说出来:“在这个故事中,我没有假死离京,也没有提前得知自己的假公主身份。你回京之后,我成为阶下囚,陛下赐给我一杯毒酒。”
“但那杯毒酒是假的,我被送出京城,结果在京郊被你拦下。你把我安置在一处别院,吃喝不曾短缺,唯独不肯给我自由。直到一日,终日服侍我的婢女说奉你的命令,对我下蛊。”
谢暥呼吸一滞,他想到小公主从前被魇香折磨时的疼痛。
一瞬间他明白那样的痛楚从何而来。
“那段时间我很疼,蛊虫顺着我的心脉游走,仿佛有数千根银针刺进我的身体,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直到有一次蛊毒发作我清醒后,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宫中,我还是二公主。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但是我很难忘记那种感觉,那种疼痛仿佛刻在骨子里,我忘不掉也更加害怕,所以我选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