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只从神色惊恐, 到神色复杂,眼神在宁枝枝和谢衍之之间来回波动。
宁枝枝原本想要开个玩笑, 缓解一下这种暧昧的气氛。然而, 就在她指尖接触到谢衍之额头时, 一段不属于她自己的记忆画面疯狂涌入识海。
宁枝枝看着画面中有一个小孩儿被折磨。
她被花藤缠紧, 勒出了血, 很快又渗进花枝中当作养料汲取。那些花藤飞快地生长着, 攀爬上她的头颅, 然后在她双眼上慢慢开出两朵血色花来。
宁枝枝突然之间四肢冰凉, 就好像能够感同身受一般。
一如陷入冰窖, 无法自拔。
直到画面里的谢衍之毫不犹豫地出手,掐了两朵花,扎破了自己一双手,成为花的新养料。
宁枝枝想,原来谢衍之就是这样瞎的啊。
……
小遥峰,阑烟阁。
疏影一枝,浦月清辉窥入檐角。
松木在舒朗的夜风中发出自有的声响,泉水叮咚,伴着玉蟾一二声鸣叫。
宁枝枝安静的守候在谢衍之身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不困,只是有些无聊,那段记忆里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一般,栩栩如生。
事实上,宁枝枝对画面中的女孩生出天然的亲近感,她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她好像熟悉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小姑娘的脸。
她还记得断断续续的画面中,有小姑娘的惨死,还有谢衍之无声的一滴泪。
那一滴泪滚烫,就仿佛落在了宁枝枝的脸颊上,让她骤然醒神。
然后将谢衍之带回了阑烟阁休息。
宁枝枝不想再去思考那些画面,索性倚着竹轩凭栏,向外探看。
谢衍之这处阑烟阁说白了就是个竹林小屋,虽然松竹清泉别有一番超脱之味,但想到答应他的金屋,宁枝枝还是忍不住缩了缩头。
没关系,阑烟阁老祖应该也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
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从旁捻指,灵力摘了一朵新开的夜莲,这花儿是小遥峰上独有的品种,有些像是昙花,却比它开得频繁,夜间自有一股幽幽暗香。
宁枝枝百无聊赖,将夜莲顺手插在谢衍之屋中的一口宽口水缸里,觉得有点意思,又抱了几枝荷叶进去做点缀,清新的叶香与花香中和在一处,散发在屋中。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宁枝枝懒得起身,也懒得回头,索性仰起头来。
果然是谢衍之醒了。
宁枝枝笑道:“仙君醒了,身体可还有异样?”
谢衍之摇摇头,他如今没有覆着平日那条纱,一双天生的深情眼看来时,即便满是冷漠平静,也有那么几分动人的意味。
宁枝枝仰头看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仙君这双眼,还真是应当遮起来。”
谢衍之喉结微动:“为何?”
宁枝枝懒洋洋仰着头答:“如若不然,只怕这修界许多人除了又怕又狠,还要爱你痴狂。”
谢衍之喉间轻声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笑,偏头看向桌上的宽口小水缸:“这是你弄得?”
这个插花的肆意洒脱的方式,还有这股香气,都让他觉得十分熟悉。
宁枝枝终于转过身来,一脸邀功意味:“如何?好闻吗?仙君有没有觉得,我很有插花天赋?”
谢衍之:“……我还用得着夸你?你都夸完了。”
谢衍之的语气平静,宁枝枝却不以为然。
“这怎么能一样,别人夸我证明我真的很厉害。”
谢衍之笑了:“那你自己夸自己呢?”
“那叫自信。”
“……”
行,不该多问。
两人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谢衍之也不愿继续这样没有营养的话题。于是问她:“我……昏了多久?昏迷时可曾说过什么?”
宁枝枝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她装作起身的样子,低下头扭来摆去,回到:“没有呀,仙君不过昏睡半日,我担心你有什么别的情况,故而守在此处,但你睡得挺安稳的。”
谢衍之松了一口气,但眼神里却隐隐有些失望:“那便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谢衍之看起来对这种状况并不感到紧张,只是坐下时难得的为自己选了不常喝的茶种,沉默的一杯接着一杯干起来。
宁枝枝觉得稀奇:“仙君怎么又对着正山小种有了些兴趣?”
谢衍之喝茶的手一顿,放下茶杯,右手有些无处安放的不适:“没兴趣。”
宁枝枝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衍之。
谢衍之偏过脸,不看她。半晌,宁枝枝还不肯移开视线,谢衍之竟然抬手召来黑纱,就打算给自己重新蒙上。
宁枝枝被逗笑了,连忙将人拦住:“仙君,莫非……是害羞了?”
谢衍之生硬反驳:“没有。”
宁枝枝哪里管他说什么,只看他行为举止,便劝慰道:“仙君若是想起了昏迷前握着我的手说的那些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当时就咱们五个人,没有旁人听到你的真情流露的。”
这安慰让谢衍之更郁闷了。
他有些泄气地嗔了宁枝枝一眼,张了张口,又给憋回去:“算了。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宁枝枝笑得不行:“别啊,你有什么就说出来嘛,搞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话没说完,谢衍之一个眼风扫过来,宁枝枝连忙闭嘴,给自己做了个封拉链的动作。
谢衍之看不懂这个动作,但是又一次有了那种诡异的感觉。
他应当,以前也在某个人身上见过这个动作。
谢衍之疑惑地轻拢眉心,凝视向宁枝枝,眼神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和渴求。
宁枝枝有点受不了这种狗狗一样的眼神,避开他的目光,有点不自在道:“仙君这是怎么了?怎么……越发委屈了。我又没欺负你……”
谢衍之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事实上,从身处青女的冰霜幻境里时,谢衍之就隐隐感觉到,自己之前与竹溪孟氏那个阿栀,应当是有一些比其他人更紧密的联系的。
比如说,自己这双受到反噬的“盲眼”,应当就是替那个阿栀承受的。
谢衍之不明白,这个阿栀究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竟然能让他这种冷酷无情者,心甘情愿替她抗下这种恶咒。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了“宁枝枝应当就是阿栀”这件事。
传闻中被竹溪孟氏圣物抛弃的祭品,还能重新转世吗?
那么,他当年在竹溪孟氏,又是怎么逃过一劫呢?
谢衍之越想越头痛,索性闭目,让自己清心静气,凝神在当下。
宁枝枝察觉有异,小心翼翼问:“怎么样?你又头痛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谢衍之陡然睁开双目,眼白上有些细小的血丝纹路:“你怎知,不是什么好事?”
宁枝枝顿时又成了没嘴的鹌鹑。
谢衍之叹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宁枝枝学着他的样子叹气:“你都不明白的,我能窥探到些什么?只不过,你昏过去之前……偶然看到了几个画面,很惨……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寻求的真相。”
谢衍之顿了顿:“有多惨?”
宁枝枝回忆了一番,颤着嗓音道:“我看到一个小院子,有一个小姑娘被绑在绞刑架上,有一群人,或许不能称为人,他们的状态跟那日冰霜幻境里见到的孟长安很像。”
“他们缠着这小姑娘变成一束束花藤,然后一路绕着她的身体,以她血肉为食,在她双目上慢慢开出两朵叫不出名的血色花。”
“花在盛开,她在尖叫流血泪。然后你毫不留情的拔了花,继承了那份恶诅。”
谢衍之默默听着宁枝枝的形容,生出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疼惜之情。
两人相顾茫然,他僵硬地伸出手拍了一下宁枝枝的头,然后又是一下。
“已经没事了。”
宁枝枝:“……”
你是在拍狗吗?就是拍狗头也没有这么僵硬的啊。
宁枝枝的笑意将那种重回现场的恐惧感洗去,谢衍之察觉到宁枝枝状态的变化,长长吐出一口气。
宁枝枝没想到,谢衍之会这么直白:“所以,你应该就是阿栀了。”
他甚至用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谢衍之其实啊还想告诉宁枝枝,或许,她才是那个跟太阴幽荧息息相关的存在,所以她以血救了聂青池,才会让聂青池拥有了“太阴幽荧的祝愿”。
但这件事,目前只是他的猜测。
谢衍之不想让宁枝枝越发混乱,于是选择闭口不言。
即便如此,宁枝枝点头的动作也依然带着闷和滞意:“应该是吧,但是……”
她有些懵然,难道她不是刚刚穿书来的吗?如果阿栀是她第一次穿书的话,那成为宁枝就是她第二个身份?
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宁枝枝想到这里,识海里开始奋力找寻旁白君的身影。
但是,就好像第一次见到谢衍之时一样,宁枝枝也寻不到半点旁白君的气息。
谢衍之等着宁枝枝的下文,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宁枝枝提气道:“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在冰霜幻境里,他们都说阿栀是被圣物遗弃的祭品,怎么还能,还能转世?”
谢衍之同样对这一点觉得奇怪,他想了想道:“或许孟青女知道些什么。”
宁枝枝一瞬间就明白了谢衍之的意思。
上次在鬼域一见,孟青女似乎对宁枝枝就是阿栀这件事很清楚,所以才格外在意她这个徒弟的生死。
由此可见,孟青女当年捡了宁枝回山门,或许不是巧合。
她点头,又担忧道:“我师尊跟听松君去了竹溪孟氏有些日子了,不过是取一副珍珑棋盘,怎么还不见回来?”
谢衍之皱眉:“明日让孟长安去查,查不到,我去一趟竹溪孟氏。”
宁枝枝连忙道:“我跟仙君一起去。”
谢衍之看她:“你……若是不适,不要勉强。”
宁枝枝点头笑笑。
这人也就是表面上看着冷酷傲然,实则还挺温柔的?
谢衍之被宁枝枝的笑弄得浑身不自在,索性下了逐客令:“你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去吧。”
宁枝枝:“……”
前言收回,这人不能夸。
宁枝枝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气冲冲走出竹楼,狠狠摔上谢衍之的门,直接摔裂了。
看着人离去竹林的背影,谢衍之无奈摇头笑了笑,开始修门。
翌日一早,宁枝枝就给孟长安玲珑玉去了一条消息。
这人是最早潜入仙门的鬼域罪魁祸首,用起玲珑玉比她跟谢衍之不知道丝滑了多少倍。
[密友][宁渣渣]:你们家老大人呢?把我师尊还没带回来?行不行啊?
孟长安一大早收到这种挑衅意味十足的讯息,眼皮一抽,连忙回到。
[密友][长安第一头牌]:我也联系不上啊!你们师尊对我们老大才是,用了什么妖术!
宁枝枝看着这条消息,想到霜雪幻境里孟长安乖巧称呼青女为青女姐姐的时候,觉得这傻子变成鬼果然是失去了生时的记忆。
她不再搭理孟长安,抬头看到谢衍之走进来,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
谢衍之早有预料,点点头:“今日再等一日,还不回来,就去竹溪。”
宁枝枝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丝粥给谢衍之:“好。我们先吃早饭。”
谢衍之看着桌上三样凉碟小菜,一味杂粮,还有一小盅水果,点了点头。
他已经对宁枝枝这种“做什么都不能短了吃喝”的风格十分适应,甚至隐隐还为她感到欢喜。
谢衍之垂眸,知道这种情绪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这就证明,过去的阿栀,一定过得很苦。
他深深看了一眼宁枝枝,在她察觉之前低头喝粥,吃小菜。
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宁枝枝压根儿不知道谢衍之的心思,她吃东西向来很认真,让人瞧着便食欲大增,等到进食完成,才察觉这云栖坞上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存在。
宁枝枝不动声色,擦了嘴,让三小只各自散去,才扭头问谢衍之:“仙君早就察觉了?”
谢衍之摇头:“她刚来,而且只是规矩立在渡口。”
宁枝枝觉得有些费解:“折雪仙子这时候不去参与桐丘江府夺权,也不去帮她师兄整顿兰陵,来咱们小遥峰做什么?”
谢衍之沉默片刻,提醒她:“我记得你提起过,你炼制的那个特制巴豆,不给解药就没法解。”
宁枝枝恍然大悟,大笑道:“哎呀,我给忘了这茬!”
谢衍之:“……”
这一刻,他是真的同情萧业竹和剑阁中人。
宁枝枝显然对折雪仙子带人来有些兴奋,她本就有意收服七十二峰,只不过刚回来,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不,立刻就有人上来送菜啦。
宁枝枝扯着谢衍之道:“走走走,我们去会会他们。”
谢衍之觉得她不像是去会会人家,像是跃跃欲试去扒皮牟利的奸商。不过,他很有眼力见的没有说出口,默默跟在了宁枝枝身后。
云栖坞的渡口上总是会主动送来各式各样的菜。
宁枝枝觉得这里可能就是她的风水宝地,发家之源。
她脑中一边信马由缰,脚下很快就赶到了地方。
今日天色有些发青,小雨润如酥油,淅淅沥沥地下着。水天一色间,棠夕湖上被雨滴淋出斑斑点点的波澜,像是跳动的音符,发出让人舒适的白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