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到了那一天。
那是在华盛顿,程佩青正在开会,把她叫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秦未平也在,递给她一张钞票。是法币,农行版的,面值五元。
她似有预感,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去,拉亮了桌上的一盏绿碧玺台灯,在灯光下检视,纸张的手感,印花,红蓝线。
“假钞,”她很快得出结论,“做得不算太好,纸张不一样,而且成色太新了,根本没经过做旧。”
“就是因为太新给人认出来了,”秦未平笑了笑,说,“钟小姐很懂钞票啊。”
钟欣愉解释了一句:“我从前做过几年银行柜面。”
“是啊,”程佩青附和,“就是因为这个,才叫她来看。那时候租界里十几种钞票在流通,柜面上做过的,个个都是专家。”
钟欣愉不想继续无关的话题,还是看着那张钞票,直接问:“哪里来的”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这不是她应该出席的会议。
但秦未平却开口说:“上海,一家名字叫明华的贸易公司,主要做粮食和棉纱进口生意,还在香港大量采购青霉素和奎宁。他们付出来的货款里有一部分是这样的钞票。”
她听得出这言下之意。以史为鉴,他早就跟她说过了,果然如他所料。
讨论仍在继续着。在座的还有使馆的军事副武官,渡海寄过来的材料全都摊在桌面上,有文件,也有照片。
“明华公司在日占区各地都设有分处,已经可以确定是日本人发动经济战的一环,直接受他们经济顾问室的领导……”
“……华北开办联合准备银行的时候,这个顾问室就已经成立了。我们安排过一个留日的女学生进去做打字员,但很快就被辞退。应该没有暴露,否则也不会只是辞退。日本人在经济这条线上非常谨慎,甚至超过了军事机关。作战参谋部里都有军统的特工,只有经济顾问室始终打不开局面。”
“就算进去了,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你们军统有学经济的情报员吗没受过专门训练,就连情报在哪里都看不懂。”
“农行版的法币是上海本地印的,最容易仿制。既然现在暴露了,要禁缴也不难。至于中、中、交行版,要么是美国钞票公司印的,要么是英国华德路,没那么容易能做出来。”
“时间还是有的,他们技术上需要改进,据说正在找这方面的专家。”
“画师,造纸工,铜版师傅……造币厂的关键人员应该都已经随厂迁到重庆去了吧”
“肯定还有其他人。上海那个地方,黑的,白的,什么没有啊”
……
没人让她出去。钟欣愉就坐在那里听着,心里琢磨——开始了,算上研制和印刷的时间,至少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可能更早。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张照片,被人从资料夹里抽出来,摆在台面上。
像是离得很远拍的,冲印时经过放大,影像颗粒粗糙。又因为隔着一道玻璃,光线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边,正抽着烟,对着桌上的一摊钞票。
被监视的焦点是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四十几岁,寻常商人打扮,薄薄一层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戴一副眼镜。
武官用一支钢笔指着他,说:“明华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做过商会的秘书,那时候还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后笔移到旁边,点在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脸上。
“林翼,表面上跟一个东欧犹太人合伙在租界做舞场生意,实际靠黑市金钞赚钱,据说上海滩几千个’娜塔莎’的假护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们觉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问。
“应该说,是他们正在搜罗的人当中的一个,”武官回答,“军统上海站已经盯上他,底细也都查过。什么背景都没有,如果他跟日本人合作,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
“除掉”秦未平笑了笑,“这种事,杀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到时候你们未必知道是谁,这条线可就断了。”
“那你说怎么办”武官反问,不以为然。
“没有招募过来的可能吗”秦未平却很认真,“你刚刚才说过,你们在经济方面始终打不开局面……”
武官摇头笑起来,亦反过来问老秦:“这种人,向来做的就是黑白通吃,两面收钱的生意,你怎么去信任他”
……
钟欣愉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对话了,瞳孔像是在剧震。有那么一会儿,她彻底失焦,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却清楚地知道,在那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面孔沉在薄纱窗帘的阴影后面,只露出一点侧面的轮廓,是知微。
她努力放缓了呼吸,让知觉一点一点恢复,而后伸出手去。
“怎么了”程佩青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看着她问。
嘴巴已经张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像是在吞咽什么,迫着自己镇定了一下,指了指画面中的林翼,回答:“这个人,我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