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和那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一样,分别时的不愉快其实也没被忘记,只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同时静了片刻。

  “欣愉,”他看着她,用汉语说,“你想念我吗”

  她不答,也看着他反问:“你猜中国人会怎么表达”

  他想了想才道:“渐远渐无穷,迢迢如春水。”

  她笑起来,又问:“那你呢你会怎么表达”

  他朝她伸出手,说:“跳舞吗”

  她把手交给他,跟着他站起来,和他一起接受陌生目光的检阅,并不介意别人如何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吉他和萨克斯风正奏着一支她没听过的慢三,轻轻缓缓。她靠到他身上,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演电影,而知微坐在她目光边缘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但这一次,她只是微笑,默默不语。

  九月,德国闪击波兰,欧战爆发。

  绥靖是绥靖不下去了,英法两国先后对德宣战,战争的阴云笼罩了大半个世界。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情,却又像是古代故事里的围魏救赵,法币的压力突然就变得没有那么大了。

  顾问室的游说还在继续着,只是卖点从“在华利益”、“太平洋上之威望”变成了“美国自身的国土安全”。白宫方面也有人开始这么认为,支援中国人抗日是一笔相当划算的投资,等于在远离他们本土的地方有了一条防御前线。

  钟欣愉想起程佩青曾经的自嘲,说跟美国借钱,就像是在讨饭。现在大约好了一点,因为事情已经成了美国人两派之间的争论,只需要跟着白宫去说服财政部就行了,让他们相信资助中国抗战是当前最经济的做法。简而言之,你出钱,我出命。

  而眼下中国最脆弱的环节就是财政金融。可以预见的严重通胀势必造成可怕的结果,对战局非常不利。

  于是,中美平准基金的事又被提起来,以一种异常缓慢的节奏来回拉扯着。

  公使请求,委员长呼吁,美方深表同情,强调他们已经以信用贷款的方式充实了中国的外汇储备,但不太相信中国能够实现对货币制度的绝对控制,而且提供平准基金贷款也有违“中立”的原则。

  就这样一晃到了年末,又一晃到了新年的三月份。中英平准基金一年期满,仅剩 200 万镑余额。再加上汪伪政权建立于南京的消息传出来,汇市再度陷入恐慌。面对狂热的卖单,平准会不得不又一次放弃维持。

  汇市严峻,法币连连下挫。英国人自己打仗打得焦头烂额,虽然同意延长原协定,但信心大受影响,始终态度消极。汇丰仅供款 100 万英镑,麦加利干脆拒绝再拿钱出来,最后还是由中中交三行补齐亏空,总算达成了增资草案。

  美国这边仍旧做壁上观,驻美谈判的代表团也只好先办个慈善募款会。

  那是在纽约上东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钟欣愉替程佩青准备了演讲稿,又在会场帮忙,张罗了大半天。

  临到晚会开始,她在门口放签到簿,正好看见秦未平走进来。

  老秦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闲聊似地对她说:“还记得上回和公使一起打牌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钟欣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别又是要拉她做陪客。

  秦未平却不等她回应,直接给了解释:“那回说的就是这里。”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公使的确说过的,代表在上东区有公馆,是自家的地方,原来就是这儿啊。

  东河边的楼顶大宅,包圆了最高的两层。门厅、客厅、饭厅、跳舞厅,宽绰的大理石楼梯盘旋而下,一扇又一扇的大落地窗。傍晚日落,风景绝美。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窗外挂着一轮新月,沉沉暮色下依稀能看到对岸的灯光,还有河上开着的船,水波映着月光,悠悠潋滟。

  秦未平却还没说完,继续道:“这一整栋其实都是代表他们家的。自家人住几套,余下的放租。当初请了人来装潢,外面就都在传,说连厨房的墙壁上贴的都是金叶子。”

  钟欣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她刚才进过厨房,并没有金叶子。当然,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这地方本来就是寸土寸金的。

  秦未平像是能猜到她的腹诽,把剩下的话说完了:“这一阵,我和程先生在美国财政部讨饭,人家拿我们打趣,说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就在你们国家,他借了多少钱给你们的政府抗日呢”

  言罢,自己先笑起来。

  这算是个笑话吗钟欣愉疑惑,不懂秦未平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像是在暗讽。可等到宾客渐渐来了,却又看见他跟在全权代表身后,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她只觉好笑,心里说,这算什么呢难道是怕她太逢迎了,抢了他的风头吗

  也是觉得累了,做完签到处的工作,她便去和程先生打了招呼,说要提前离开。程佩青见她面色不好,让她坐他雇的汽车回旅馆去。她道了谢,搭电梯下楼,站在那个金色的小笼子里想,这一夜的募捐所得,或许也会被存进花旗银行的某个户头,变成曼哈顿什么地方的一座公寓,变成通用或者美孚的股票,根本不会离开美国。

  许久以前,在沪江大学的课堂上,严教授就对他们说过,大清其实亡于金融上的崩溃。到了最后的时刻,那些个呼号着“为祖宗社稷万死不辞”的遗老遗少们,宁愿不要大清银行的利息,倒给管理费,也要把家产全部存进汇丰银行,好让他们在租界买地,或者干脆下南洋去买橡胶园。就像船沉之前奔逃上岸的老鼠。

  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也许,只是也许,未来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从那栋房子走出来,她没有坐程先生的汽车回旅馆,而是去了晨边高地,艾文的公寓。

  她站在门口揿电铃,他出来开门,看见是她便是一阵惊喜,却也知道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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