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清楚地记得,大使馆的武官用一支钢笔指着照片上的这个人,说:“明华贸易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做过商会的秘书,那个时候还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后,钢笔移到旁边,点在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脸上。
“林翼,”武官继续说下去,“表面上在租界做舞场生意,实际靠黑市走私赚钱,货色,钞票,全都跟着歌舞班子走,据说上海滩几千个’娜塔莎’的假护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们觉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旁边问。
……
时隔数月,那天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照片里的林翼就如今夜一样笃定地坐着,指间夹着香烟,看着面前桌上各种各样的纸钞,法币,英镑,美元。
而在阴影和缭绕的烟雾后面,还有一个女人的轮廓。
虽然辨不清五官,但钟欣愉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知微,也只可能是知微。看起来还是像从前一样纤弱而无害,其实却是一个神通无边的妖精,仿佛只要打一记响指,便会有金沙如暴雨般地落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神思飘渺,更多往事纷涌而至。直到五斗橱上的座钟敲了一下,她才迫着自己过一遍天亮之后要做的事,然后极力放空精神,闭上眼睛睡去。
但梦境还是不受控制地到来了,把她带回许多年以前的坟山路。
在那个梦里,她看到初夏的晴空,鸽子在天上回旋,阳光照着绵延无际的灰黑色瓦片屋顶,以及其间细小的弄堂,如血管脉络一般蜿蜒伸展。
她看到自己坐在其中一幢房子的晒台上,离得很远,渺小如蝼蚁。但她知道身边就是知微,还有父亲,正一个挨一个地给她们梳头。
她甚至可以听见知微说:“还是阿爸辫子梳得好。”
以及父亲声音里带笑的回答:“你可得了吧。”
……
再醒来,窗外已经大亮,是深秋泛着潮气的阴天。
礼拜日,不用上班,沈有琪还睡着。钟欣愉轻轻收拾被褥,穿衣起身。洗漱之后,去厨房烧了点泡饭,用筷子尾巴从广口瓶里夹出一小根酱瓜,切成小段。
不多时,有琪也升了帐,穿着缎子长睡裙走出房间,顺手旋开客厅里的无线电。
自从欧战开始,英国广播公司的信号总是受干扰,声音断断续续。再调过去,便是德国驻沪领事馆办的电台,播音员正在演说:中国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英美,古老的欧洲已经日薄西山,一个全新的东亚即将随着旭日旗冉冉上升……
有琪继续往前拨着旋钮,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美国人办的华美台。那里正播购物广告,皮鞋,时装,手表,鲜牛奶,好像一切应有尽有,丝毫不受战争的影响。
一边听,一边坐在桌边吃早饭。暖气还是没有来,这个季节的江南,室内已经觉得阴冷,两人都裹上了厚绒线衫,又围羊毛披肩,穿得比出门还要臃肿。
泡饭吃到一半,钟欣愉开口说:“我等一下想去弄头发。”
沈有琪果然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这是钟欣愉早就想好了的。这种事,两个女人结伴,会更加自然一点。而她现在最要紧就是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早饭之后,化了妆,换上出客的衣服。从公寓里走出来,她们又是时髦女郎,穿旗袍和薄羊毛大衣,与臃肿寒伧无关。恰如眼前的这座城市,只要不去看战报和铁丝网,也还是从前好时候的样子。
两人来到静安寺路上的一间美发室,玻璃门外面亮着红白蓝三色转灯,上面挂着英文店招,是一串花体字,写着“Belmont”。隔着橱窗,就看见里面弥漫着热毛巾的蒸汽,三两位男客正躺在放低了的理发椅上,让剃头师傅给他们修面。此地男女生意都做,大概因为是礼拜天,太太们大多要在家里陪伴丈夫孩子,女宾反而很少。
走进店堂,穿白色对襟褂子的伙计迎上来接过她们的外衣和手提包,拿到后面衣帽间里寄存,再安排她们去皮椅子上坐下,洗头发, 吹头发。
理发师姓欧,四十多岁,人很瘦,颧骨高耸,身上穿条子衬衫,背带裤,外面罩着白大卦。
沈有琪看着他给钟欣愉做头,觉得他手艺好,不是死板板的那一种,也要等他给自己做,坐在旁边椅子上问:“此地我从前也来过的,怎么没见过你”
欧师傅眼睛还是盯着手上的活儿,脸上带着笑,假装幽怨地回答:“哦,我在此地做了几年了,小姐你一直没有看见我。”
钟欣愉听着,望向此人镜中的映像——鬓角两边推上去,顶发梳得溜光,上唇蓄一线细髭,下巴上又留一点,大约也是一种款式,手持剪刀的时候,习惯性地翘着兰花指,活脱脱就是一个时髦理发师的样子。
谁能想到他在理发师之外的身份呢
钟欣愉从前总是梳髻,回国之后,才在他这里剪了短发,烫了时髦的手推波纹。这发型需要伺候,于是便有了一个理由,时不时地来这里一趟。
欧师傅是她在上海的接头人。
有时候,她甚至无需与他对话,只要在他做完头,抖开罩布之后,取出粉盒补妆。
那是个宝蓝色的小盒子,赛璐珞外壳打开,一面是镜子,一面是粉盘。粉盘上有个她用黑色 U 型发针刻下的印记,来自于一套炼金术的符号,在 18 世纪之前被用来表示元素、化合物以及冶炼的手法。
这一次,是一个圆圈,一顶锥形帽,还有帽子下面飘起的长发,代表黄金或者金矿。
告诉欧师傅,她已经接触到了“金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