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几句话到底还是留在她脑子里了。银行里做了十多年的人,不会不知道香港路 59 号,那是上海银行公会大楼的地址。她仍旧带着那一点飘飘然,心里想,大约是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地还在谈,但对她,却又是不用避讳着的。
隔天回去汇丰银行上班,钟欣愉在公事房里看见冯云谦。
外汇科早上最吃紧,他连着几天不在,又积下了一些事情,忙完那一阵,才和总处的几个外国人一起出去喝咖啡吃早饭,胳膊底下夹着英文报纸,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下午四点多,人又不见了,只在秘书那里留了句话,说是出去开会。
钟欣愉想起有琪对她说过的行程安排,果然全都对上了,还有她在中储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听到的对话。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欧师傅那边有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这种不见全局,失去掌控的感觉让她心神不宁,却又毫无办法。
直到下班时间,她从银行大楼里出来,看到林翼在路对面等她,白色细麻衬衫,系了领结,薄呢马甲、西装与西裤,脚上一双雕花牛津皮鞋,头戴一顶鸭舌帽,手上玩儿着一只银制打火机。
他看见她便笑起来,灭了手里的烟,打火机揣进口袋,跑过马路,带来一阵冷气,却又好像是暖意。她也对他笑,挽了他的手臂,那么自然而然。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男女,在一个普通的傍晚约会。
两个人走路去一家小饭店,坐在靠窗的火车座位上,面对面。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店堂里已经亮起灯,仿佛是个玻璃盅里的小世界,温柔,轻灵,通透而馨香。他们吃饭,讲话,无话不谈,却也无甚可谈,沉默与笑容都只在转瞬之间。等到从饭店出来,再往家里走,接下去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一切,亲吻,抚触,做爱。
但走到圣亚纳公寓楼下,门房探出头来叫她:“钟小姐,钟小姐,有你一封信。”
她道了谢,接过来拆开,信封里装的只是一张油印单子,白底蓝字,上面写着,长丰钱庄自南市太平街迁至九江路公兴里,即日起恢复营业,地址云云,电话号码云云。
一边看一边朝电梯那里走,林翼问了声:“是什么”
“没什么,一张广告纸。”钟欣愉只是摇摇头,折起来放进大衣口袋里。
林翼便也明白了,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驻足,没跟着上电梯,说:“我到血巷去一趟。”
“要我一起去吗”钟欣愉问。
“不用。”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钟欣愉站在那里看着他,知道这是存心留给她的时间。
她上楼,去房间里打电话,拨了那张广告纸上的号码。天已经黑了,其实也不知道打不打得通,但铃声响过几遍,还是有人接起来,一个敦敦厚厚的声音在那边问:“喂”
“请问是长丰钱庄吗”
“是,小姐是哪位办什么业务”
“我收到你们搬迁的广告,想起来手里有一张银票,不晓得能不能兑”
“银票在手边吗金额多少,还有票号报一下,我来查查看。”
“您稍等……”钟欣愉其实一直记着老秦最后给她的那张银票,却根本没想到那边会主动联络她,怔了怔才依记忆报出票号。
那边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可以看见一个老柜员拉亮电灯,戴上眼镜,翻开帐本子,用手指着,一页一页地查。
等了一阵,那个敦厚的声音说:“可以兑,只是我们刚刚搬了地方,明朝下午一点钟才有空,您看是不是方便那个时候过来一趟”
“好。”钟欣愉立刻回答,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又会见到什么人,就这样答应下来了。
不待她再说什么,对面已经重复了一遍:“一点钟,等您过来。”
“再会。”她说。
“再会。”那边也道。
同是这个时候,林翼走进 Lion Ridge,看见常兴,招手叫他过来。
“去美国的船票有了吗”他问。
常兴为难,说:“还没准日子呢,不少船公司停了航线,剩下的都得排着队。”
林翼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欧洲打得一团糟,太平洋上随时都可能封锁,所有人都在想办法往美国跑。
他只道:“也不一定是美国,不成就先去香港,到了那里再说吧。”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常兴问。
林翼没说话。他本来一直说自己不走的,在哪里都无所谓,现在却不一样了。
常兴像是看出些端倪,飞快地瞄了他一眼,脸上带着笑。
林翼不做理会。
“那我呢”常兴涎脸问。
林翼看也不看他,说:“你自己打算,我哪知道你在此地欠了多少风流债,走不走的掉,要带几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