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当时,大使馆经济顾问室曾经回溯过交易明细,对此也有过怀疑。只是因为那段时间市场上的空头压力的确不小,他们和香港平准会之间也不存在隶属关系,事情涉及的又都是银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深究,也没办法深究。

  如果,只是如果,问题就出在冯云谦身上呢

  作为主办交易员,他清楚平准会的资金状况、仓位和所有交易细节,是完全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有琪看着她问,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钟欣愉感觉到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是汗湿了的,却又冰冷。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出现在她脑子里,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她竟不能确定会是哪一种。

  这件事,她是一定会去验证的,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告诉有琪。好在有琪清楚银行里的制度,不会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如果因此发生了什么,或许就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念头来回转了几遍,最后,她只是问有琪:“你打算怎么办”

  有琪说:“我不知道……”

  一早从南阳路坐电车过来,路上看见许多逃难进租界里的人,原本或许也是体体面面的,现在却在街边剃头、缝补、踩三轮车、卖旧货。还有那些乞丐,老的,小的,在冷风里席地而坐。年轻女人倒是没有,尤其是有些姿色,总归比别人多一条路,还可以去做舞女。

  这是上海冬日里最典型的一天,不下雪,却比下雪还要冷,冷到人骨头里去。昨夜的那一点决心于光天化日之下散了大半,要是跟冯云谦翻了脸,住到哪里去,生计怎么办,都是问题。

  钟欣愉看出些端倪,不想吓她,但也不得不说出最坏的可能:“我没办法告诉你怎么做,这件事只有你自己决定。现在外面除奸的事情这么多,冯云谦不管做了什么事,还有他家里人给他兜底,你呢你千万要小心。”

  有琪还是沉默,片刻才道:“你记得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话剧社总是演《玩偶之家》吗还有后来那篇到处都在传的文章,娜拉出走之后怎么了”

  说得离题万里,且带着些自嘲。娜拉是她们学生时代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当时的进步学生都看过这部戏,议论过那篇文章。她们俩忙着挣钱,没怎么进步过,但有琪也是逃婚出来的,不可能没听过那个著名的说法——娜拉出走,结果不是堕落,就是灰溜溜地回头。

  “这个问题跟你有什么关系”钟欣愉猜到这言下之意,忽然强势起来,反问沈有琪,“你沪大商科毕业,做了十年的银行会计。如果娜拉是你,或者你是娜拉,既不会堕落,也不会回头。你只会另外找个地方做会计,自己养活自己,舒舒服服。”

  自己养活自己,舒舒服服——饶是眼下这种情境,说起她们曾经熟悉的这句话,有琪还是忍不住笑出一声。紧促的,声音发抖,但终究还是笑。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做会计。

  “我不强劝你,这件事总归还是要你自己决定,”钟欣愉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清清楚楚地对她说,“要是你听我的,就去真光大楼,找严先生想想办法。”

  这条路,其实是她才刚想到的。如果欧师傅那边已经做了安排,送严承章去重庆,或许可以带有琪一起走。但愿如此。

  沈有琪看着她,仍旧犹豫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匆匆道别,钟欣愉看着有琪出了银行大楼后面供华人职员通行的偏门,又回到四楼外汇科的大公事房。

  隔着走廊,她远远看见冯云谦正在对面跟人聊天 。几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抽着雪茄,不时朗声笑着。窗外是黄浦江的江景,开阔苍茫,灰黄的一片。

  她找了个由头,和主管秘书说了一声,领钥匙进外汇科的档案室。身为文书,每天都要负责交易记录的归档,此地常来常往,没人觉得奇怪,也不大注意到她。作势翻了翻最近的记录,她虚掩了门,又循着架子上标记的索引,一路往下,找到 1939 年那几个格子,一本一本抽出那些硬皮封面的档案夹来看。

  从四月到九月,整整两个季度,中英平准基金所有通过汇丰进行的买卖,都有冯云谦的签字。其中当然也包括七月份那几笔曾经引起过顾问室注意的交易。

  当时,平准会设定过一个防御仓位,但好像很快就被日本方面猜到了,围绕那个价位上下狂抛卖单。失守之后,又设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蹲在木架之间的那个角落里,膝上搁着沉重的档案夹,只觉纸页在指间变得黏涩,空气中尽是灰尘和淡淡的发霉的味道。

  有琪,她在心里想,有琪该怎么办

  但另一个念头也清晰的浮现,这件事得立刻汇报到香港去,最好直接告知老秦。一点钟长丰钱庄之约,变得愈加重要起来。

 

 

67章 长丰钱庄

  午休时候,钟欣愉找了两个做柜面的女同事,和她们一道从银行出来,像平常一样去福州路上的小店里吃中饭,而后又在附近散步消食。看看橱窗,问问价钱,一直逛到九江路。

  确定无人尾随,她才刚想起来似地,说要去一下银号兑钱。时间已经不早了,柜面上做的没有楼上公事房里的人自由,两个女同事赶着回去上班。她便顺理成章地与她们分开,独自往西走了一段,进了公兴里。

  九江路上有不少这样的弄堂,不起眼的牌楼下面是斑驳的红砖墙,最初都是作为住宅造起来的。后来这一带越来越繁华,便有不少改建成了各种店铺和商号。未必都有临街的门面,为了招揽生意,大都会把招牌挂在弄堂口的牌楼下面。

  钟欣愉在那里稍稍驻足,果然看见其中有一块写着“长丰钱庄”。木头牌子,上面隶书四个字,还有门牌号码,以及“直走左拐到底”这样的指引,老旧而简陋,像是从别处拆下来之后直接按到这里的。

  她照着那指引走进去,本以为只是个掩护,但找到地方,却发现真的是一爿钱庄,且在开门营业。店堂不大,阴天显得有些暗,高高的柜台上做了铁栅栏,三两位客人等着办事情,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衫先生在里面打算盘,一边打,一边记账,一边跟客人说:“……就是呀,平安街那里着大火,我也不敢回去,就跟着人家在租界边上朝那里望,火窜的老高,烧了大半夜,大概是不剩下什么了……”

  对方也跟着唏嘘。几个人操的都南市那边的本地口音,像是认得很多年了。

  这氛围叫钟欣愉意外,却也稍稍放松,她走到柜台边上,长衫先生抬头,笑对她问:“小姐是办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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